法桐葉在潮熱夏夜里發出簌簌聲響,薛選青認出下車的人——
宗慶霖,宗瑛的父親。
她心里一撮火驟然竄得更旺,卻松開了緊揪住宗瑛的手,一不發往旁邊一站,余光瞥向宗瑛的臉。
宗瑛當然也認出他來,兀自整了整制服,喊了宗慶霖一聲:“爸爸。”
宗慶霖目光掃過她們兩個人,半天說了一句:“上去吧。”
宗瑛沉默,薛選青沒好氣地別過臉。
最終宗瑛轉過身,摸出鑰匙刷開門禁,拉開門請他們進去。
宗慶霖先進的門,薛選青寡著張臉低頭摸出煙盒,語氣不善地拒絕:“我不上去,我得抽根煙。”
宗瑛尊重她的決定,松手任門自動關上。隔著玻璃門,薛選青手里的煙在黑暗中亮起來。
宗慶霖很久沒來699號公寓,可能十年,也可能更久。今天這樣的突然造訪,很難得。
電梯里父女倆都不說話,臨開門了,宗慶霖才說:“他們通知我你失蹤了,我想有必要來看一看。所以你去了哪里?”
宗瑛毫不費力地將謊話復述一遍,宗慶霖卻沒有像薛選青那樣三番五次地質問她。
他好像很容易就相信了宗瑛的陳述,并不覺得有哪里可疑。
看到被撬開的門鎖,他才說了一句:“怎么撬了?真是莽撞。”
宗瑛沒有理會這一句,進了屋打算招待他。可她也沒什么好招待的,沙發旁邊橫著冷冰冰的勘查箱與物證箱,茶幾上煙灰缸里堆滿了薛選青丟棄的煙頭,家里面有一種煙熏火燎的氣味,給人感覺焦枯躁悶。
她走進廚房接了一壺水,水壺汩汩地燒起來,聲音逐漸熱烈。
宗慶霖進屋沒有落座,說:“這里倒還是老樣子。”宗瑛守著水壺不出聲,看他在家里走動。
天熱,水沸得也很快。宗瑛拿了一只干凈水杯,從櫥柜里翻出一盒紅茶,手拈了一些茶葉,都已經懸到杯口,最后還是放棄。
算了,也許他喝不慣。
宗瑛倒了杯白開水端去客廳,轉頭卻看到宗慶霖走進了朝南的開間。
那邊算是宗瑛的書房,在她使用之前,屬于她的母親。
宗慶霖在一個書柜前止步,頂上陳舊的燈光將玻璃柜照亮。
一只相框安靜擺在角落里,黑白相片里幾十號人穿戴整齊,或坐或站,最前面坐著幾位老師——
是藥學院1982屆畢業生留念。
照片里有他自己,有宗瑜的舅舅邢學義,還有宗瑛的媽媽嚴曼。
面容年輕,嘴角上揚,全都在笑。照片可以凝固愉快的瞬間,但無法留住它們。
到現在,嚴曼死了,邢學義也死了,只剩他還活著。
宗慶霖抬起手,下意識地想要去碰一下那只相框,卻被玻璃柜阻隔了。
宗瑛在他身后說:“那個柜子里都是媽媽的東西,外婆鎖上了,我沒有鑰匙。”
宗慶霖收回手,轉過身什么也沒說。
宗瑛問:“宗瑜情況怎么樣?”
宗慶霖面色愈沉重:“聽說不是很好,我正要過去看看。”
宗瑛與這個弟弟感情并不深,可能年紀差了太多,也可能從一開始就預設了敵意,沒法說清。
她能確定的只一點,母親去世之后,自己飛快地長大,飛快地升學,只為遠離家庭。
現在也如她所愿,她成了那個家里的“陌生人”,關心和打探都能只能適可而止。
宗慶霖這時接了個電話,好像是宗瑜媽媽打來的,催他去醫院。宗慶霖簡略答復一聲“曉得了”,隨即同宗瑛講:“你快三十了,做事有分寸一點。失蹤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
他不會給什么實質性的建議,也不樂意溝通,只愛講“你可以,你不可以”、“好、不好”。
此等大家長做派,宗瑛早習以為常。
她送他出門時,薛選青才抽掉兩支煙。
目送宗慶霖上車,宗瑛打算上樓,薛選青也緊跟上來,在后面皺眉問:“他是不是還惦記你媽留給你的股份,不然怎么會屈尊到這里來?”
宗瑛回頭瞥她一眼,薛選青連忙講:“我多嘴。”
宗瑛走出電梯頭也不回地說:“你撬開的鎖,你找人來解決,我不想敞著門睡。”
薛選青在撬鎖這件事上是絕對理虧的,所以當真四處聯系叫人來換鎖,無奈太晚,很多人不樂意出工,薛選青就干脆出去找。
她都走到門口,突然退兩步折返客廳,搶寶貝一樣抱起物證箱,盯住宗瑛,一臉的謹慎與防備:“我必須先把這個帶走,絕不給你機會動手腳。”
宗瑛太了解她了,這種時候攔她根本無用,于是大方地說:“拿走吧。”
薛選青走后,宗瑛收拾了屋子,打開窗,令南風涌入。
她想起昨晚,也是在這里,但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更有序清凈,促使她睡了一個飽足的覺。
宗瑛站在風口看著滿目的高樓燈火,告誡自己不該再想了,那個時代,還有即將到來的戰爭,都同她毫無關系。
薛選青大概是兩點多鐘回來的,拎著一把不知從哪里買到的新鎖,又從宗瑛家里翻出工具箱,索性自己動手換起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