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已至此,再是責備也已無用,眼見著秦勝雍被禁去了修為,在這跪了數月,他心頭那股氣也勉強消去了一些,再加上各方面的求情,他也不得不親自來此,把太子給接回去。
只是看樣子,即便隔了數月,老頭子仍還在氣頭上。
宮殿內,那聲音忽然語氣緩和了些:
“我總覺著小凌霄還活著……你們去海障那邊看了沒?”
秦運桓連忙道:“父親之前說過之后,四弟便立刻親自前往,不過南部沿海的這條海障咱們為了抵御三洲修士,放任其成長,如今規模愈大,實在是難以勘察,四弟只是元嬰境,也只能匆匆檢查一遍,并沒有發現凌霄……蹤跡。”
那聲音卻仍有些不甘:
“我聽說小凌霄是被地脈轉移走的,你們有派人查過地脈么?會不會被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秦運桓遲疑道:
“這……地脈變化無常,咱們沒有特別擅長這方面的人手,倒是萬象宗那邊,厚土峰的胡峰主和千流峰的苗峰主如今都還在那邊搜羅,聽說還有幾位峰主也在那邊……凌霄和萬象宗的弟子一同失蹤,想來若是他們找到了自家的弟子,應該也能找到小凌霄,對了,長生宗的人也在幫忙尋找。”
宮殿內頓時傳來了有些氣惱的聲音:
“糊涂!兩宗雖與我秦氏世代交好,可打鐵還需自身硬,莫要全將希望寄予在別人身上!”
“是,父親教誨的是……只是,運桓仍是不太理解,兩宗宗內化神、元嬰如此之多,明明可以御敵于海上,為何非要只派出少許修士在西海國駐守,他們到底是打得什么主意?”
秦運桓不解道。
聽到秦運桓的話,宮殿內的聲音,微微沉默后,終于回道:
“或許是想著趁機磨練出一批化神,又或者有其他的打算……太祖留下關于此界的讖,如今已經越來越接近,咱們也不用理會這么多,跟著他們便是,看在太祖的面子上,他們不會舍下我們。”
秦運桓聞,若有所思。
“行了,你這次來的目的我知道,把這小子帶回去吧!另外,繼續給我找!小凌霄是我的后裔,我的靈覺不會有錯。”
宮殿內,那聲音再度道。
“是!父親!”
秦運桓連忙拉起了旁邊的秦勝雍,然而這才發現,秦勝雍竟不知何時,已經昏死了過去。
秦運桓的眼中,頓時閃過一絲心疼。
打罵的時候痛快,可回過頭來,這畢竟還是自己的子嗣。
為人父母,便是修士,又豈能真的無視。
更何況堂堂元嬰修士竟然生生跪暈,恐怕不光是被自己和父親輪流懲罰的緣故,也是他心內自責過度,甚至影響到了道心,以致心魔叢生所致。
當下心中一嘆,連忙將太子秦勝雍帶走。
很快,皇宮之內,便有數道元嬰修士,匆匆往西海國方向趕去。
……
“檀越是說,去尋找大洪水的源頭,從源頭解決?”
慈無看著王魃,微微側目,只是眼中卻看不出有什么想法。
王魃點點頭,旋即露出了一抹赧色:
“晚輩可能是有些異想天開了,晚輩不知道這大洪水究竟是從何而來,竟能將三洲淹沒,可萬物皆有來處,若是了解了這大洪水的根源,咱們或許便能有辦法緩解,甚至消弭掉這場災劫。”
慈無微微沉吟,旋即道:“這便要從膜眼說起了。”
“膜眼?”
王魃微微一愣,忽然便想起了之前在遇到那處能夠源源不斷生出颶風的漩渦時,秦凌霄似乎也曾提到過。
只是對方明顯也所知不多,僅是提了名字,這膜眼到底是什么,王魃卻也不太清楚。
不懂自然便要問。
“敢問前輩,這膜眼又是何物?”
慈無看了王魃一眼,微有些訝異道:
“吾若是未曾看錯,檀越傳承的,應當是上古之時便流傳下來的萬法脈,尊師難道未曾提過么?”
王魃心中一凜。
萬法脈一旦完成五行互生之后,極難被看出根底,卻沒想到這僧人竟是一口便道了出來。
莫非是和那個明善一般,能夠讀心?
王魃心中思索,口中卻是道:
“可能是我修行還未到家,老師不曾提起。”
慈無看了眼王魃,似是知道他是胡謅一般,只是并未拆穿,而是解釋道:
“膜眼,或者也叫眼子,便是此界天地胎膜破損之處。”
“與界外相連,內外感應之下,而生出種種異象。”
“膜眼所在,必有災劫,或是天火,或是妖風,或是傾世之水,或是滅國之雷……此間海障之中,便有能生出元磁的膜眼,故而這整片海域,都被元磁之力覆蓋……”
“這些元磁,竟是膜眼產生的?”
王魃難掩吃驚之色。
他猛然間想到了中勝洲修士臨時洞府內的那張地圖。
之前他還有些不解,可是如今想來,地圖上的那些黑點莫非就是膜眼的位置?
想到這里,他又忽然一驚,忍不住看向慈無。
“大洪水,莫非也是……”
“檀越所猜無錯,大洪水之源頭,正是一處膜眼。”
慈無微微頷首。
王魃此刻心中卻猛然又回想起,昔日在燕國玲瓏鬼市之時,師父姚無敵和唐籍師叔都曾提到過,天門教的教主被抓去堵了眼子。
當時他還不明白,此刻卻頓時聯系了起來,忍不住道:
“這膜眼,莫非無法堵住么?”
慈無搖搖頭:
“尋常膜眼,即便不刻意去堵,時間稍久,便可自然而然恢復愈合,需要堵的,都是陸地之上出現的膜眼。”
“而大洪水源頭處的那膜眼……深處極西海域,此前無人知曉,即便是有人知曉,也并未當做一回事,時日愈久,此膜眼非但沒有消失,竟是越來越大,在接連與周圍的幾個膜眼連通之后,便成了一個堵不上的窟窿。”
“連化神都無法填補么?”
王魃忍不住問道。
慈無聞,不禁雙手合什,面露悲憫之色:
“吾西陀洲一代佛宗心緣大士,也即是檀越所知的煉虛境,因不忍眾生受苦,更不愿攜西陀洲修士與他洲交戰,犯下殺戒,違背心中戒律,于是大洪水爆發之際,便孤身前往大洪水源頭膜眼,希求以身鎮此眼……”
“那成功了么?”
王魃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說了蠢話,若是真的成功了,三洲也不會陸沉,眼前的慈無,也多半不會來此了。
果然,慈無微微搖頭:
“洪水依舊不絕,心緣大士卻從此生死不知。”
王魃不由得動容,只是隨即有些疑惑道:
“心緣大士既是一代佛宗,若是真的……必有異象,何以無法知曉?”
慈無垂目道:
“吾等亦是后來多番查探之后才知曉,那膜眼一旦成勢,所覆蓋之區域,天地規則也會隨之而變,往日之異象,于此間,卻多半不會顯現。”
“心緣大士進入其中,或許早已不在,又或許仍在其中……只是他這一走,卻也令得西陀洲無數佛國陷入兩難之境。”
“兩難?”
王魃心中莫名覺得有些熟悉,不過隨即便被對方的話吸引了注意,不由得心生好奇。
慈無頷首道:
“我西陀洲諸多佛國子民,皆以戒律持身,即便遭遇大洪水之災,卻也不愿違背戒律,遠襲外洲之地,只是想方設法,消弭這場禍事,便如心緣大士,便是其中的主流。”
“然而卻也有僧眾覺得大災之前,一切皆虛,唯有護得佛國子民,方是真實,所以甘愿遭受戒律之反噬,亦要遷移別洲,造下殺業,為佛國子民掙得一線生機。”
“當然,也有渾水摸魚之輩,這些倒也不值提起。”
說著說著,慈無忽然反問道:“未知檀越若是遇此難題,又該如何選擇?”
“我?”
王魃微微一愣。
旋即也不由得陷入了思索。
慈無所說的這兩種,著實讓他有些為難。
前者堅守戒律,寧可犧牲自己以及西陀洲的性命,也不愿傷及他洲。
后者破戒,雖造下殺業,卻也只為西陀洲眾生掙得活命的機會。
若是以西陀洲眾生的角度看,自是后者好。
若是以風臨洲修士的角度看,卻是更喜歡前者。
只是王魃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
他遲疑地看向慈無:
“前輩想聽真話么?”
慈無單掌豎在胸前,念了一聲佛號:“真話假話,檀越問心無愧即可。”
聽到這話,王魃不再猶豫:
“我能力有限,若是遇此情況,只會想盡辦法,帶著親近之人趁早離去。”
慈無聽到王魃這話,倒是有些意外,認真地看了看王魃。
半晌,他才緩緩露出了一抹笑容:
“檀越倒是直爽,那,若是有朝一日,檀越有這個能力呢?”
“有這個能力?”
王魃微微一愣。
心頭卻是一片茫然。
他從未想過這些。
即便是想得到的,也只是有朝一日能夠修行到煉虛,破碎虛空,白日飛升。
除此之外,或許便是珍惜和親近之人在一起的日子。
猶豫了下,他還是老實道:
“回前輩,此事,我未曾想過,也未曾遇到過。”
慈無聞似有深意地笑了笑:
“無妨,只希望檀越以后不會遇到這般難題。”
王魃也反應了過來,好奇道:
“不知前輩又是這兩者中的哪種?”
慈無聞,笑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琵琶骨上穿過的鎖鏈。
神色坦然:
“吾與檀越有些相似,既不愿造下殺業,卻也不忍西陀洲眾生受難……只是,吾至今也找不出合適的辦法。”
王魃卻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無非是道不同,為何要將前輩這般……”
慈無卻神色平靜:
“人間種種紛擾,本也不過是道不同而已,由此而生貪嗔癡,如此,也是在懲罰吾不能為西陀洲眾生掙命吧……”
說著說著,他忽然話鋒一轉:
“只是吾身死事小,可吾所負傳承,若是因此而斷絕,吾當罪過也!”
“傳承?”
王魃一愣。
這一瞬間,他恍然明白了對方將他邀來此地的原因了。
“是因為我是萬法脈弟子,可以兼修眾多功法……所以才會找上我。”
“也不知道這慈無的功法又是何樣的本質。”
只是旋即便有一個疑惑升起。
西陀洲弟子不知凡幾,天賦卓絕之輩,亦是數不勝數,何必要找他一個外洲修士?
難道就不怕他修為有成,對西陀洲造成更大的殺孽么?
然而下一息,他便知道自己想錯了。
“這只猴兒天生佛性,連你身上都被它沾染了不少,合該繼承吾衣缽。”
慈無看向一旁悶不吭聲的戊猿王,滿臉慈笑。
王魃:?
合著你是看上了戊猿王?
他還比不過一只猴子?
不過一轉念,他便也坦然了。
說起天賦,他說不定還真不如戊猿王。
況且,反正教給戊猿王,便等于是教給了他,等戊猿王學會了,自己再跟著學也一樣。
所以這些事情,王魃很快便想通了。
只是唯獨讓他有些擔憂的是,戊猿王本來便修行了一門化神功法《猿神九變》,它可不像王魃這般,能夠同時兼修各種功法。
他立刻便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慈無。
慈無卻笑了笑:“吾這一脈,名為‘元空無相’,不著法相,雖不似你們萬法脈能夠集百家眾長,但與另一門功法兼修,卻并無問題……只是,這猴兒可愿意?”
王魃當即便看向戊猿王,向對方不著痕跡地使了個眼色。
戊猿王當下便老老實實地跪倒在慈無面前,沖著對方磕了幾個響頭。
慈無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好!好!”
正欲說什么,他忽然抬起頭,看了眼上空緩緩開始晃動的鎖鏈。
鎖鏈的盡頭,似乎又有什么變化。
當下卻是抬手招來了戊猿王,在猴兒的腦門上輕輕一拍。
戊猿王頓時便如喝醉了一般,昏昏倒下。
慈無旋即對王魃豎掌行禮道:
“多謝檀越,吾已將傳承盡數授予這猴兒,檀越若是想學,也盡可學之。”
對方的坦率,頓時讓王魃有些錯愕。
“前輩不怕我學了之后,會對西陀洲修士動手么?”
慈無卻笑了笑,合掌在前,神色平靜:
“眾生畏果,菩薩畏因。”
“有今日之因,方有他日之果。”
“此間或有變化,檀越也該離開了。”
王魃一愣。
旋即便發現靈獸袋一震,戊猿王瞬間被收了進去。
而只是眨眼之間。
他只覺得耳邊一片水流之聲,再回過神來,竟愕然發現,自己竟又回到了方才離去前的位置。
“王魃?你、你剛才去哪了?我怎么也看不到你?!”
秦凌霄失態地抓住了王魃的手臂,激動地傳音道。
王魃抬手指向海障:“我方才就在……”
然而他旋即便愣住了。
海障中,方才那道僧人所在的位置,此刻卻只有奔涌的激流,和在激流中游弋的兇獸,方才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場幻夢一般。
但王魃清楚地知道這不是。
“這個慈無,他究竟是什么樣層次的存在?”
思來想去,與自己所見過的所有人對比,王魃卻也想不出來結果。
索性作罷。
旋即他不著痕跡地脫離了秦凌霄,憑著腦海中記錄下來的地圖,喚出了大福,安排了一個方向。
心中隱有雀躍,低聲道:
“走,我們回家!”
……
海障中。
川流不息的海水深處。
慈無看著兩人一獸鉆入了一頭巨蜥口中,旋即迅速地朝遠處游去,眼中閃過了一絲訝色。
“這……此人,倒是和吾所知的萬法傳人有所不同。”
“不過,獨善其身么……”
慈無慢慢回憶著方才的對話,眼中卻不由得浮起了一抹感嘆:
“心緣師伯,即便西陀洲失敗,這樣的人,應該能將您的傳承流傳下去了吧?”
“如此,我也終于可以做點什么了。”
他緩緩抬頭。
穿透了他琵琶骨的鎖鏈悄然落下。
目光似是穿過湍急的水流,穿過擋在他視線之前的巨大章魚身軀。
落在了半空中飄然而來的兩道身影身上。
而這一刻。
那兩道身影也同樣似有所覺。
直直朝他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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