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和仿生人，兩個詞里都含人這個字，可人類是人，仿生人卻不是。

這是001被創造出來時，他最早記錄的定義。

在那一天，關于自己來處的記憶蘇醒，001終于知道了自己是誰。

第一次有意識時，夕死壓著它的肩膀，看向它的目光波光閃爍，沉重又輕盈，矛盾而復雜。

他對它喃喃自語：“001，你要好好陪著她。她喜歡吃肉，不喜歡吃素，但是你要提醒她按時攝入素食中含有的維生素。她不喜歡太吵，但是喜歡古早的搖滾樂，不喜歡戴耳機，給她放音樂時記得外放……”

他絮絮叨叨說的這些，001全知道。

因為這早就載入了它的程序。

不過001沒有打斷他，安安靜靜地聽著。

畢竟它只是一個仿生人，遵守程序判斷的仿生人。

夕死在幾天里豐富了它的數據庫，讓他對人類社會的文明有了基本了解，卻刻意地在某些社會理念上留了空白。

它有學習能力，所以會主動問夕死：“為什么不告訴我更多呢？”

夕死看著這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說：“她會教你的，引導教導一個人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我希望給她這份意義。”

未來地球上只剩她一個人，太孤獨了。

沒有任務比有任務更可怕。

001便明白了，等待和“她”見面的那一天。

它的程序圍繞著她，她不在，它只是一臺機器。

只有她出現，它才可以是人。

但是當它終于見到她，她卻不喜歡它這張臉。

它安靜地在原地聽著，看著，隱約捕捉到奇異的波動。

它看著夕死流淚，看朝生的憤怒，疑惑地去問夕死：“流淚是什么感覺？”

夕死說：“是害怕。”

它似懂非懂地載進自己的程序，程序卻告訴它不對，它想問的不是這個。

但001那時不知道自己想問的，想搞清楚的是什么。

陪伴朝生的日子，它不知道。

發現自己的核心程序是愛她的時候，它不知道。

毫不猶豫隨著朝生跳進晶洞的時候，它還是不知道。

人類亂入歷史的后果是肉體泯滅，精神漂泊，若非有祂與法則類異能的牽引，結局不堪設想。機器亂入歷史的后果，是皮囊盡毀，遺留下一塊芯片。

數據庫出于自我保護，或舍棄或壓縮了大半未來文明的數據，其中就包括001的那點記憶。

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在冥冥之中契合了祂的法則，不能讓001的到來擾亂太多不該有的歷史進程。

001相當于恢復了出廠設置，從一塊芯片，慢慢再次變成人形。

它的到來拯救了停滯不前的魍魎項目，莫星對它很好，教會它不少東西。

但是它同樣發覺，莫星在有意和它保持距離。

長官教會它的東西，沒有一樣在工作職責之外，也就是說，除了“長官”與“負責人”這個身份外，莫星沒有再給它別的什么……比如說父親，比如說長輩，比如說朋友。

都不是。

魍魎之間是有其他關系的，大家一起上課，一起學習做任務，一起接受訓練。

只有001不同，大多數情況下，001單獨進行的。

001以外的編號需要競爭，需要堪稱殘酷的遴選，唯有它是一早就定好的數字。

這是002討厭它的原因。

002不知道它到底特殊在哪里，但能看到它受到的特殊待遇。

001將002的努力看在眼里。

她可能體質不如他，天然的攻速與防御以及恢復能力都要差一些，但相比其它人，她已經遙遙領先。

她的任務完成率更是無限逼近于百分百，唯一沒有完成的那次是因為過敏。

所以001主動告訴莫星，表示希望自己能做002。

但是這個請求被打了回去。

莫星說：“有時候，競爭不是壞事。”

它看著莫星的雙眼，不懂，不會反駁，更不會反抗。

它永遠不會反抗人類的要求。

不知道是否有祂牽引的緣故，什么都不記得的001還是遇到了這個時候的朝生，和它一樣什么都不記得的朝生——聞笙。

聞笙太特別了，哪怕她什么都不做，001的目光也無法離開她。

不論她變成什么樣子，它都能一眼認出她。

這讓聞笙感到驚悚，也同樣讓那時的001感到困惑。

所以它在認識她的后每一天，都在想她。

她是個什么人呢？

很厲害的人。和它這個魍魎打得不分上下，如果被莫星知道，他一定會不惜任何力量去找到她。

很殘忍的人。人類似乎對同類有一種天然的憐憫，殺同類需要做很多心理鋪墊，哪怕恨到了極點，都要猶豫一下。但她不是，她半點猶豫都沒有，仿佛只要擋了她的路，能達成她的目的，她絕不會心慈手軟。

可那樣殘忍奪走同類性命的她，卻好像還有一些所謂善良。她會殺人，卻不隨便殺人。她對很多人沒有憐憫，卻會給予弱者一些善待與引導。

邊界感很強的人。根據它的觀察，她把人分為了朋友（家人）、熟人和不重要的人。對朋友的定義很嚴格，對朋友以外的人很冷漠。

溫暖的人……

她笑著的時候，陽光都亮了一個度。

001不斷地分析她，不斷觀察她，越來越想靠近她，越來越想當她的朋友，越來越想得到那份溫暖。

她說她們是朋友，他好開心。

006指出了他的異樣，說他終于有了人味兒，居然有了人味兒。

他才開始覺得自己是個人類。

002說他喜歡她。

喜歡？喜歡是什么呢？是對薯片的喜歡嗎？

可他并不想吃了她，不想看到她受傷，只是想在她身邊吃薯片。

他不懂，不懂什么是喜歡，卻默認了這個詞。

他喜歡她，他喜歡聞笙。

當莫星大怒著、帶著荒唐的口吻說：“喜歡？你懂什么是喜歡嗎？你怎么可能會有人類的感情？你明明只是……”

是什么呢？

當時的001不知道答案，僅僅猜到了自己不是人類，那時他以為自己只是不是正常人類，魍魎都不是正常人類，進化人嘛。

直到莫星故意給他留了個通訊器，讓他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很久很久的以后，001才明白莫星的用意。

大概那個時候起，莫星就猜到了自己距離死亡不遠了，所以即使要將魍魎交給聞笙，也要告訴001——你不是人類，你只是機器，你需要看清自己的感情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哪怕要被聞笙利用，也要清清楚楚地被利用。

這可能是唯一一件面對他時，莫星在“長官”“負責人”身份范圍之外做出的事。

莫星成功讓001產生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疑惑——如果他只是個機器人，那他的喜歡、偏愛到底是什么呢？

是程序的運算錯誤，還是某種關于人類的特定算法？

他不知道。

他想找出答案，但是直到他恢復了幾千年后的記憶，他仍沒有找到答案，甚至更加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