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云齋乃是章平城東的一間酒樓,一席“花朝宴”,全用干鮮花卉烹制,色味俱佳,京城里文人名士、達官顯貴無不慕名而來。
這日,沈墨安將倚云齋二樓最深處兩間雅室包下,開了當中的隔門,便湊成一間大屋。屋里擺一張八仙桌,東西兩頭又各加一張黃花梨花鳥半桌,上面杯盤碗盞擺得層層疊疊。此時天光正好,沈墨安吩咐伙計將兩屋里花窗盡啟,露出窗前幾株杏樹,枝葉半盛杏花含苞,光線穿過樹枝灑下來,滿室里俱是細碎光影和淡淡清香。
趙、陸兩人到時,沈墨安、顧廉之、張仲州、代長英并南春院兩個頭牌花魁姑娘千嬌、百媚幾人早滿滿坐了一室。因趙珩豐晚來,眾人便嚷著罰酒,趙珩豐見推脫不過,好歹飲了三杯,方按在席上坐了。
見他歸了座,席上北面第一個的張仲州站起來道:“現下人也齊了,咱們同飲一杯為墨安賀壽如何?”眾人便站起來共飲了一杯。張仲州卻不坐下,又道:“今日墨安可謂雙喜臨門,大伙可得要多敬他幾杯!”見眾人全都茫然而問,張仲州方笑道:“墨安今兒生日乃是一喜,可巧昨兒個又升了大內拱衛司一等御前侍衛,特許隨扈進出內廷,這不是雙喜臨門卻是什么?”眾人聽說這個緣故,紛紛吵鬧起來要為沈墨安賀喜。
沈墨安卻笑道:“咱們今日一聚,原是找個由頭只為作樂,哪里扯那么多虛禮。依我看,如今這樣濫飲一氣,倒不如行令來得有趣。”眾人轟然叫好,都讓沈墨安起令。沈墨安也不推辭,站身起來,將手頭杯酒一飲而盡道:“既要我做令官,你們俱都要依我號令,違者罰他一海!”眾人笑著道:“廢話少說,快發令吧。”沈墨安便又道:“既然是花朝宴,咱們便以花為令。”
話猶未完,便聽陸懷秋喧嚷起來:“什么花兒、粉兒的,都是閨房里娘兒們家的玩意兒,咱們這些個大男人,干嘛湊這個熱鬧。”眾人聞不禁大笑,都道該罰,早有人拿起酒碗直灌下去。
沈墨安稍想了想道:“我這令,先說四個有花名的曲牌,再飲門杯,酒面要含著花名的時新曲子,酒底嘛,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但須有這席上菜里的花名一個。”又令下人斟上十大碗酒放在一邊,自己看了看眾人,先道:“蝶戀花,金菊子,玉香結,芙蓉月。”畢端起酒來就唱:“戴月披星耽驚怕,久立窗下,等候他,驀聽得門外地皮兒踏,只道是冤家,原來風動荼縻架。”曲罷喝了酒,用筷子夾起一塊玫瑰紫芋糕道:“秾艷盡憐勝彩繪,嘉名誰贈作玫瑰。”眾人齊聲道好。
第二個該旁邊的潘代云。只見他先端起酒來道:“碧牡丹,點櫻桃,古梅曲,美人春。”陸懷秋搖著頭接口:“這就該罰!”眾人笑問其故,只聽他道:“說什么“美人春”,花名在哪兒呢?”潘代云轉身將手在旁邊坐著的百媚臉上一抹,笑道:“自古美人如花,花似美人,這可不就是一朵鮮花嗎?”眾人聞一頓哄笑,又灌陸懷秋一海。潘代云卻拿牙筷和著拍,敲著面前小碟,清唱道:“昨夜浦口蓮花開,依約來,不見玉人。月晚林下,愁殺奴家。今日待要絕相交,又到窗前嘵。呀,冤家,咱們重啟羅帳,鴛鴦度春宵。”飲了門杯,又舀了一勺子木槿鮮藕丁豆腐湯喝了,用空勺子對著眾人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趙珩豐聽見這一句,只覺心里猛地一震——“有女同車,顏如舜華”……顏如舜華……蘇顏華……
席上眾人還在觥籌交錯,頑笑之聲在趙珩豐耳邊卻漸漸弱不可聞,面前這些人恍惚間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只有他心里的那個人。可那個人現今才真真正正是個不相干的人。他只覺骨頭縫里冒出來一股濃濃寒意,從頭到腳的冷,面前的酒卻是熱的,一仰面便倒進喉嚨間,辣的,苦的,也只能吞下肚子去。那酒杯滿了又空,空了又滿,他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天旋地轉之間,還知道要小廝拉來自己的馬,翻身上去,卻再沒有力氣,便伏在馬背上讓小廝牽著回家。
走到與趙宅兩街相隔的桂枝巷,已是起更時分,一路上吹了些涼風,不覺將酒意去了六七成。只見迎面過來一個人,模樣身材仿佛是蘇顏華隨身的小廝同興。此時天色已晚,路邊的鋪子都在忙著上門板,準備關門,街上光線極暗,看不分明。趙珩豐猛地從馬背上直起身來,正在凝神,那人卻一拐,進了旁邊胡同。趙珩豐一疊聲的叫小廝:“停,停下,停下,那邊那邊。”
跟著轉進去,卻只見胡同里七拐八拐的有幾個彎子,早沒了人影。趙珩豐象從高高的云端直墜下來,有些恨意,又不禁啞然失笑,想著自己確是醉了,又怕是心有所想,眼前才出了這些幻象,盡管十分疑惑,也只得一徑回家去了。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