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后座力沉重地撞在劉宇晨肩上,將他推得猛然退后了近十公分。他在瞄準鏡中看得很清楚—就在槍口噴出火花的瞬間,潛伏的黑影也仿佛被某種重物迎面撞上,噴濺出一片燦爛鮮紅的血花,雙手分朝兩邊散開,倒仰著躺在身后薄薄的積雪上,無力地抽搐著。
“第一百七十九個。”
默念著頭腦中以個位形式堆積增加的數字,他飛快拉開槍膛,清出滾燙的彈殼,又從旁邊的彈藥箱里摸出一枚殺傷力巨大的子彈,輕輕壓入彈倉。
反叛軍的圍困仍在繼續。雖然擁有完備的后勤供應系統,戰斗人員的補充卻無法跟上損失的速度。即便使用了死者回收重新提取蛋白質的方法,從培養艙中制造的試管人數量依然越來越少。加上制作材料和電力供應等方面的問題,他們的動作也顯得尤為僵硬,缺少柔韌性,與其說是戰士,不如說是擁有武器,站在掩體背后卻不知道回避的活靶。
叛軍每天都會派出一名士兵與城內聯系,克里克斯的要求從來都沒有變過—交出約瑟芬會長,無條件投降。
劉宇晨不是傻瓜,曠日持久的叛亂和三名副會長怪異的舉動,已經讓他隱隱約約能夠察覺被戰爭掩蓋的陰謀氣息。
死多少人并不重要,約瑟芬會長才是反叛者計劃中最核心的存在。
那個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的老女人,顯然掌握著某種秘密。萊斯爾、蘿拉和克里克斯都想得到它,掌握它,控制它。如果單純只是為了得到城市和醫生聯合協會的主掌權,他們早就派遣軍隊把這座殘破的城市直接碾平,不留一個活口。
與外界的地面聯系已經全部中斷。只有分布在歐洲和南美的六座城市依然保持著無線電聯絡。不過,這個數字同樣也在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減少。兩個星期以前是六座,上周有四座,到前天為止,只有最后一座城市發來聯絡電文,信息也非常簡短。從那以后,劉宇晨再也沒有收到過來自外界的消息。
困守,是一個死局。
劉宇晨非常清楚這一點,但他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目前的困境。戰死者越來越多,留守城內的自然人不是被殺就是叛逃。從上星期開始,整個二十四號生命之城,只剩下他和約瑟芬兩個真正的人類,以及不到三千名培養人士兵。
防御缺口越來越大,按照命令,所有士兵已經放棄其它附屬建筑,全部集中到主體大樓內部進行防守。即便如此,越來越猛烈的攻擊仍在迅速消耗士兵數量,無法得到優質材料的補充兵源戰斗力日益下降,破局,只是時間問題。
劉宇晨不知道自己還能守多久。為了填補戰力缺口,他已經轉變身份成為一名普通士兵。幾天戰斗下來,死在槍下的人已近兩百,他自己也被流彈命中數次,如果不是得益于城內完備的治療設備,恐怕早就和那些掛在木桿上的人一樣,成為一具冰冷僵硬的尸體。
微微挺起上身,凝望著遠方的戰火。從硝煙、火焰和劇烈的爆炸中,劉宇晨感覺到了一點模糊的熟悉味道。
那是死亡的味道。
他不是寄生士,也沒有任何變異能力。從舊時代活到現在,完全是利用精密醫療器械和內部器官移植手術的結果。
醫生聯合協會掌握著世界上最先進的生物科技。即便是在舊時代,它的前身英國皇家醫學理事會,就已經獲得大量不為人知的多項醫學成果。那些擁有會員身份的醫學精英比外界想象中更加瘋狂,他們曾經成功讓兩名實驗者互換大腦,或者在人類與其它動物之間進行肢體更替,從而達到變更新陳代謝,延長壽命的最終目的。
地球科技其實遠比外界想象中要先進得多。出于保密和所謂的“戰略需要”,各國、各大機構、跨國財團都嚴守自己的研究成果。無論在舊時代還是廢土世界,“科學無國界”永遠都是一句狗屁不通的廢話。
劉宇晨本能地覺得—約瑟芬會長手中可能控制著某項技術的關鍵部分。也正因為如此,萊斯爾、蘿拉和克里克斯才會假意迎奉。以求得到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不過,這個過程實在太漫長,倍受煎熬的他們實在無法忍受,只能以叛亂的形式強行索取。
就算猜中真正的答案,又有什么用呢?
現狀已經一片混亂,二十四號生命之城被團團包圍,無論空中還是地下都無法逃脫。結局……只能是死。
一百多年……感覺好長,活夠了。
把狙擊步槍輕輕放在身邊,屈起腿,靠著墻壁坐下,劉宇晨眼前似乎又閃現出那一幕幕早已消失在時間長河中的畫面。
他是一個華裔。
也許是因為父母遺傳的緣故,在多倫多上學的時候,他就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記憶力和求知欲。八歲那年,他把鄰居養的一只貓弄到地下室里解剖,觀察完整體內部構造之后,在學校內刊上發表了一篇貓科動物與人類的對比論文,引起當地醫院一名主治醫師注意,繼而與他聯系,并且引導他對醫學研究產生濃厚的興趣。
十四對的時候,劉宇晨已經被皇家醫學理事會破格接收為會員。他在醫學方面的卓著表現和獨特個人見解,使眾多老會員大為震驚。當時,身為理事長的約瑟芬對他青睞有加,經常安排他參加重要病例會診和臨床試驗,更給予優厚待遇讓他專注于研究。
劉宇晨從未去過中國。當然,這指的是戰前。
他曾經問過身為哈佛大學工科博士的父親,得到的答案卻是:“我們可能這輩子都不再回去。那片土地只看中政治和金錢,依靠科學和技術,你甚至連自己都無法養活。”
劉宇晨一直不明白這句話究竟指的是什么。直到十五歲那年,駐加大使館的一名參贊叩響家門,以國家需要的名義,要求父親回國的時候,他第一次看見氣質儒雅的父親,竟然憤怒得如同隨時可能把人活活撕碎的狂獅。
“我回去能做什么?繼續呆在辦公室一杯茶水一張報紙的發呆?還是在獨立研究成果報后面加上無數不相干的人名?在我妻子分娩的重要關頭,負責接產的醫生和護士為了看明星演唱會直播,竟然讓她躺在病床上,疼得整整慘叫了兩個小時。等到他們心滿意足回來的時候,我妻子已經誕下孩子,自己卻因為流血過多而死亡。醫院對此只用一句“醫療事故”就輕松掩過。兩千五百六十一塊賠償,這還是法院判決后的結果……哈哈哈哈!這些錢連買條貴點兒的狗都不夠,居然可以換來一條人命。我還回去做什么?難道繼續去過這種連狗都不如的生活嗎?”
參贊走了以后,父親開始酗酒。他經常喝得大醉,然后一個人跑到天臺上,朝著東面默默流淚。
十七歲,父親因為車禍重傷。劉宇晨得到消息趕到醫院的時候,彌留的父親只說了最后一句話。
“不管怎么樣,你……畢竟是一個中國人。”
也許是因為這個理由,劉宇晨一直呆在二十四號生命之城,而沒有選擇坐落在其它洲域的城市。
國家和種族的界限早已隨著舊時代毀滅煙消云散,可是血脈中……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
想到這里,劉宇晨自嘲地笑了笑,抓過擺在旁邊的巴雷特,繼續在瞄準鏡中尋找新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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