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丘歸來,烏竹眠的劍心愈發沉凝。
月魄凝神佩被她貼身佩戴,溫潤的月華之力時刻滋養神魂,讓她的歸藏劍意感悟更深,與且慢的靈性溝通也愈發順暢。
劍廬小院,因宿訣的勤修苦練和烏竹眠的歡聲笑語,比從前多了許多煙火氣。
烏竹眠十三歲這年,就開始經常外出游歷,某一日,當時為了掙錢,她偷偷到千機閣接了一單,發布任務的是南仙州烏逢的云家,任務是到離火境中取出朱顏果。
賞金高達五十萬靈石,要求修為至少在元嬰初期,且對符陣有一定的了解。
而且云家乃煉器世家,與師父宿槐序早年有些淵源,當時烏竹眠聽另外兩人說,這朱顏果,云家家主是為他大兒子云成玉求的,他身中奇毒,藥石罔效,生機日漸微弱。
烏逢地處西南,多山多澤,氣候濕熱,此城依山而建,是云家根基所在。
還未進城,烏竹眠便能感受到一股壓抑的氣氛。城門守衛森嚴,街道上行人神色匆匆,一些掛著云家招牌的店鋪也門庭冷落。
她徑直來到云家府邸,通報身份后,一位滿面愁容、氣息虛浮的長老親自將他們引入內院。
云府深宅,雕梁畫棟依舊,卻掩不住一股沉沉暮氣。
當年烏竹眠年紀尚小,對什么都好奇,避開人群,穿過重重院落,來到最深處一處幽靜的偏院。
她翻過高墻,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一種難以喻的、仿佛腐朽的沉悶氣息。
當時已是初春,天氣轉暖,而十六歲的云成玉病怏怏的,裹著雪貂裘,靠在竹榻上,細碎的光斑透過紫藤花架,落在他蒼白如玉的手背上,像撒了一把會發光的珍珠,皮膚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他的面色也是一種病態的、近乎透明的蒼白,嘴唇毫無血色,瘦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像一尊精致卻易碎的琉璃人偶。
烏竹眠從未見過如此衰弱的人,仿佛生命之火隨時會熄滅。
下一秒,隔著紫藤花架,兩人對上了眼神。
“小姑娘,你這眼神,倒比餓了三日的貍奴還要饞,怎么?我這臉是能兌成靈石,還是能腌成醬菜?勸你擦擦口水,仔細腳下,當心一頭栽進池子里。”
烏竹眠:……
說實話,年少的她也算得上是個非常喜歡看臉的顏狗,而且師門里個個都長得好看極了,真是賞心悅目極了,她每天都過得非常舒心。
直到遇上了云成玉,好好一個美人,偏偏長了一張嘴,自戀又欠揍。
可就算他再毒舌,也掩蓋不了他的病軀。
情況比預想的更糟,五臟六腑、奇經八脈,甚至骨髓深處,都彌漫著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頑固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消蝕之毒。
因為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所以這毒更像是……源于他自身,仿佛他整個身體,都在緩慢地、不可逆地走向腐朽崩解。
更奇異的是,他的神魂波動卻異常活躍清晰,遠超常人,仿佛被強行困在這具瀕臨崩潰的軀殼里。
后來云成玉病重,云家主和云夫人含淚應允,讓他跟著烏竹眠回了青荇山。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劍廬的藥房成了烏竹眠最常待的地方,他翻閱古籍,推演陣法,嘗試以各種珍稀靈材煉制能暫時穩固云成玉肉身、延緩毒發的丹藥。
宿訣則負責照顧云成玉的日常,喂藥、擦拭、更換衣物。
看著少年蒼白脆弱的睡顏,眾人心中總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憐惜,當然,只要他一醒來,一張嘴,這股憐惜立刻就會煙消云散。
或許是青荇山純凈靈氣的滋養,或許是丹藥起了作用,半月后,云成玉竟悠悠醒轉,狀態還好了很多。
他睜開眼,那是一雙極其清澈、如同上好琉璃般的灰青色眸子,帶著初醒的茫然和一絲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靜洞察。
他看到了陌生的屋頂,聞到了淡淡的草木清香,然后看到了守在床邊、正小心翼翼給他喂藥的烏竹眠。
“你醒了?”烏竹眠見他睜眼,動作一頓,輕聲問道。
云成玉的目光落在烏竹眠臉上,又緩緩掃過房間的布置,最后落回她手中的藥碗,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微弱:“……苦……”
烏竹眠愣了一下,隨即從旁邊的小碟子里捻起一小塊蜜餞:“喝了藥,吃這個就不苦了。”
這是以前師父和大師兄用來哄她的。
云成玉看著烏竹眠手中的蜜餞,又看看她清澈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順從地喝下了苦澀的藥汁。
烏竹眠立刻將蜜餞塞進他嘴里。甜味在口中化開,沖散了苦澀,少年琉璃般的眸子里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光彩。
云成玉的身體依舊極度虛弱,大部分時間只能躺著,說話也費力,但他異常安靜,從不喊痛,也極少提要求,只是常常睜著那雙清澈得過分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窗外搖曳的竹影,或是看著宿槐序在院中推演陣法時留下的復雜符文軌跡出神,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宿槐序發現了他對符文陣法的天賦,偶爾會在他精神稍好時,以指代筆,在空中勾勒一些基礎的聚靈、固元陣紋,講解其中原理。
云成玉聽得極其專注,雖然身體無法動彈,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偶爾還能提出一些讓宿槐序都略感驚訝的問題。
“師父,三師兄好像很喜歡那些亮亮的線。”一次喂藥時,烏竹眠忍不住對宿槐序說。
宿槐序看著床上閉目養神、指尖卻無意識地在被單上輕輕劃動的少年,微微頷首:“天生靈骨,神魂敏銳,天生近道,符文陣法,乃天地規則之顯化,正是他神魂可寄之處。”
時間在青荇山靜靜流淌。
宿訣每日給云成玉喂藥、擦身、按摩僵硬的肢體,烏竹眠就陪他說話解悶,偶爾還會給他帶一些新鮮玩意兒。
她發現云成玉雖然身體脆弱,但心思極其細膩聰慧,對草藥、礦石、甚至她練劍時的動作細節都觀察入微,她開始給他講青丘的星雨,講不夜天的混亂,講且慢的來歷。
云成玉總是安靜地聽著,偶爾會問一兩個問題,直指核心。
一次,烏竹眠在院中練劍。云成玉靠在窗邊看著,當她施展歸藏劍訣中一式藏鋒式時,身形由極動轉為極靜,劍勢收斂如淵,云成玉忽然輕聲開口:“……西南坤位,氣機流轉似有凝滯……若輔以地載陣紋路引氣,或可更圓融……”
烏竹眠聞,停下動作,仔細回想剛才劍勢運轉,又結合云成玉所說的方位和氣機,嘗試著在劍招轉換的瞬間,以神念模擬勾勒出簡單的地載陣紋路引導體內劍氣。
“嗡!”
劍勢轉換果然變得無比順暢自然,劍光圓融流轉,再無絲毫凝澀之感,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被打破了。
烏竹眠驚喜地看向窗邊的少年,云成玉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琉璃般的眸子清澈見底。
“三師兄,你好厲害!”烏竹眠由衷贊嘆。
“那是。”云成玉的聲音依舊微弱,卻得意地揚起下巴,模樣鮮活:“……你三師兄我可是天生聰慧……”
在宿訣的悉心照料和烏竹眠的活潑陪伴下,他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雖然身體依舊孱弱,但眼神中的神采卻日漸豐盈。
青荇山,迎來了它的第四位弟子。
*
烏竹眠十五歲這年的仲夏,宿槐序收到一份來自東海之濱的求援玉簡。
玉簡是一位隱世散修所發,明東海深處有異獸作亂,攪動海眼,引發風暴海嘯,危及沿海諸多島嶼生靈,他本欲獨自前往,目光掃過院中正以神念操控幾枚玉簡、模擬復雜陣圖推演的云成玉,以及正在練劍的烏竹眠和宿訣時,心中微動。
“眠眠,阿訣,成玉。”他開口道:“東海有變,為師需前往平息,此行或涉陣法封印,你三人劍意漸穩,亦可同行歷練。”
烏竹眠眼睛一亮,能去見識廣闊無垠的大海,總是令人向往的。
云成玉也停下推演,眼中閃爍著對未知海域與可能存在的上古陣法的濃厚興趣:“弟子遵命。”
四人御劍東行,穿越萬里河山,數日后抵達東海之濱,咸濕的海風撲面而來,碧波萬頃,水天一色,壯闊景象讓久居山中的宿訣心胸為之一暢,烏竹眠雖然喜歡四處游歷,但還未踏足過東海。
云成玉則敏銳地感知到空氣中紊亂的水靈之力,以及遠方海域深處傳來的、令人心悸的沉悶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