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不大,就蜷在兩山交錯的皺褶里,像被隨手拋下的一把藥種,歪歪斜斜扎了根,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樹上掛著褪色的藥幡,褪成灰白的布條上還隱約看得見"地道靈芝"四個字,風一過就輕輕地拍打樹枝。
不過看起來村民的日子過得倒也不算很差,三十來間屋子貼著山勢爬,屋頂壓著青青瓦,石縫里鉆出毛茸茸的旱蓮草,巷道很窄,兩人錯身要側著走,墻根卻齊齊碼著竹篩子,曬著切片的白芍,像一輪輪小月亮。
有的人家檐下吊著成串的橘紅,遠看以為是紅燈籠,近看才發覺干癟的果皮,石階縫里長著自顧自的半夏,紫褐色佛焰苞沾著昨夜的露水,被路過的鞋子碾出黏稠的汁液。
烏竹眠跟著云苓往村里走,環視一圈,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云苓,我有些怕黑,能不能麻煩你先送我回家?”
主要是她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云苓是個熱心腸,也沒多想:“好啊。”
她抱著小樹苗,腳步一轉,領著背著人的烏竹眠往右邊走。
村民們都以采藥為生,空氣中彌漫的藥香跟活的一樣,剛轉過曬著黃芪的拐角,冷不防就被蒼術的辛烈撞個了跟頭,等熏得鼻頭發癢時,晾在葦席上的薄荷又送來了一脈清涼。
烏竹眠跟著云苓,來到了村尾的一戶人家,陳年的當歸味漂浮在空氣中,混著新烘的艾葉香和丁香,好似在夜色中劃出了一道道淡紫色的痕跡。
云苓擺了擺手:“那我先回去啦,不然我阿娘該等急了。”
烏竹眠朝她道謝:“天很黑,你小心一些。”
云苓渾不在意,有些得意地揚起下巴:“放心吧,咱們村子的路,我閉著眼睛都能摸回家。”
烏竹眠站在原地目送了一會兒,這才轉頭去看“自己的家”,這房子就蹲在山坳拐角處,墻是黃泥摻著碎藥根夯的,裂開的縫隙里還鉆出了幾莖柴胡,細瘦的黃花在風里點頭,屋頂的青瓦上壓著曬藥用的竹匾,遠看像疊了一摞摞的草帽。
小院外圍了一圈竹籬笆,西墻根堆著新挖的土茯苓,根塊還沾著青苔,東邊竹架上晾著蟬蛻,半透明的空殼在篩眼里漏下的月光中搖晃,青石板上曬著剛切的何首烏片,一旁杵藥的石臼凹得像口小鍋,內壁糊著深褐色的藥渣。
滿院子都是帶著苦味的藥香。
似乎是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嘎吱”一聲響,緊閉的房門被人從里面推開了。
一道修長的身影走了出來,男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青衣,袖口還沾著幾點藥漬,卻偏如松柏覆雪,自有一段清峻風骨,一頭白發未束,似終年不化的霜雪傾瀉而下,垂落至腰際,映得眉目愈發漆黑如墨.
月光中,發絲間偶爾漏出幾縷銀光,像是寒夜里的星子不慎墜入雪堆,清冷而醒目。
烏竹眠愣愣地站在原地,見那人舉著一盞燈,抬頭看了過來,他的面容并不蒼老,反倒如冷玉雕琢,輪廓分明,唇色極淡,唯有眼瞳幽深如古井,沉靜時如深潭無波,抬眸時卻似寒刃出鞘,鋒芒隱現。
待看清烏竹眠的臉后,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溫和了幾分,連忙舉著燈迎上來。
布衣寬大,掩不住男人挺拔如孤峰峭立的身形,行走時衣袂微動,宛若山間霧靄輕拂過青石,隨風微揚的白發似雪霰紛飛,襯得他整個人如從古畫中走出的謫仙,不沾塵俗,卻偏偏立于這煙火人間,平添了幾分孤絕之意。
烏竹眠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嘴唇囁嚅:“……師父……”
“什么?”男人沒聽清:“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爹都準備去山里找你了……”
他腳步一頓,眼神一凜,看向烏竹眠背上的云成玉,若不是人還昏迷著,恨不得上手直接薅下來,語氣很警惕:“這人是誰?”
烏竹眠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爹,這是我哥啊。”
她六歲被師父撿回去,七歲正式拜師,師徒二人出門不想暴露身份時,就會扮作父女,她小時候喊“師父”喊得少,喊“爹”喊得多,雖然不明白為何這個結界里她爹跟師父宿槐序長得一模一樣,但喚一聲“爹”,她毫無心理負擔。
“什么?”
宿槐序愣了,他什么時候有這么大一個便宜兒子了?
烏竹眠把竹簍丟到一邊,指了指云成玉:“長得好看吧?”
宿槐序神情冷淡:“一般。”
烏竹眠:“……”
她沉默了一秒,露出乖巧的笑臉,堅強地繼續說道:“當然了,阿爹你長得最好看,但你看你二人,長得多像啊,都好看,一看就是親父子!”
宿槐序盯著烏竹眠:“你看爹像傻子嗎?”
烏竹眠:“……”
好吧,不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