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第三十一章
每月十五、三十兩日都歇在皇后宮里,這原本是前朝的規矩,不過大多數皇帝都未曾守過這又舊又煩人的老規矩。就愛上網然則陸晟是新君,又一心向漢,自然要比真正的漢人皇帝更自律更受禮,且他一貫在這些事上頭沒太大所謂,到哪兒都差不離,便不計較這些。
到了長春宮,皇后仍是老樣子,本就是容長臉卻偏偏要扮老成,一張臉終年累月的拉得老長,當著一國之君也還要撐出從前的長姐姿態,開頭結尾都是勸誡,“臣妾聽說安南侯府的嫡小姐進宮了,皇上很是喜歡,昨兒人剛到,皇上就宿在景仁宮……”
她本是試探,但陸晟端碗的手頓了頓,隨機說道:“朕的行蹤你倒是很清楚。”
陸晟的語調不重,但眉頭緊鎖,她便知道這已是夫妻之間的疾厲色了,慌忙堆起個笑來,“是新來的妹妹,又是安南侯府的姑娘,臣妾……自然留了心思。”
陸晟道:“不過是一點新鮮顏色,皇后犯不著因此費心。”他放下碗,決心不再糾纏于此,因而從一桌子寡淡至極的菜色當中挑出一盤來,不由衷地贊道:“這道牛肉湯嘗起來還算鮮甜。”
皇后連忙笑道:“宮里新來一個江南廚子,說是從前在京中百悅樓掌勺,南方菜做的很是地道,今兒怕皇上吃著不習慣,便只許他上了這么一道菜,若皇上喜歡,臣妾命他……”
“不必麻煩,回頭朕跟你借他兩日。”
“皇上跟臣妾之間何談借呢,皇上只需吩咐一聲,便叫他去乾政殿當差……”
“先留著吧,朕也不是日日都要用這些。”陸晟撂下筷子,便有今日當值的周英蓮領著幾個小宮女伺候他漱口。
晚膳過后正是點燈時分,陸晟與皇后兩個人話都不多,湊在一塊兒就更沒聲兒了,就見陸晟端坐在椅上翻書,皇后則在一旁穿針走線,屋子里靜得像佛堂,只留皇后身邊的老嬤嬤在門后干著急。
不一會兒,便由著宮女送來一盅參湯來,宮女伶俐,說了一車簍子好話,無非是皇后如何如何關心圣上。
陸晟懶懶揭開蓋,看著往上冒著熱氣的參湯,終究還是不忍心委屈自己,“剛用過晚膳,朕膩得很,便只能辜負皇后一片苦心了。”
“去叫廚房準備山楂白果湯來,這湯最能解油膩……”
“不必麻煩了。”陸晟一揮手,將宮女打發出去,顯然是想躲個清靜,并不打算再賠上幾分耐心。
皇后垂下頭,眼角皺紋細細綿綿在燈下延伸。
陸晟忽而合上書,挪了挪位置,問:“宮里如今收著什么紅珊瑚樹沒有?”
他冷不丁這么一打聽,倒是把皇后問得一愣,等了等才說:“庫里似乎還有幾株,都是前朝舊物。”
陸晟皺眉,“下面沒有新進的?”
皇后道:“皇上厲行節儉,下面……臣妾約莫著都沒膽子進這些……”
陸晟把手里的書一扔,啪嗒一聲落在案臺上,很有些煩惱。但他略想一想,便已有了主意,未過多久便露出一個極為輕快的笑容來,卻把面向而坐的皇后驚了神。
她仿佛已不認得他,如今在面前的是個未曾謀面的少年郎,哪有英武帝王的模樣。
好在這笑只是短暫一瞥,他很快已收斂嘴角,沉默如常。
站起身肅著一張臉說:“歇吧,朕明日還要見一見你父兄。”
皇后這才露出一點松緩笑意,起身伺候陸晟脫衣裳,一面解他零上盤扣,一面說:“阿哥現如今終于懂事了,能給皇上分憂是臣妾家人的福分,但倘若阿哥再惹事,皇上必定不要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輕饒他,一定要重重地罰他,叫他知道厲害。”
陸晟道:“一家人,到底是要護著點的。”
皇后粲然一笑,多出幾分嬌羞,“那臣妾便替哥哥謝皇上寬仁。”
收拾妥帖,兩人同在一張床,與往常許多夜晚一般,既無談資又無欲念,仿佛是這清湯寡水的日子,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但夜深人靜,陸晟能睡得安穩,皇后腦中卻止不住地回想起白日里嬤嬤勸她的話,這些年藥也不知吃了多少,可說是心灰意冷,但她這年紀抱子的,也不是沒有,思來想去仍是不甘心,在這宮里身邊沒個孩子,便是皇后又能如何呢?終究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想著想著便側過身,伸出手來搭在陸晟肩上,低低喚一聲,“皇上……”
夫妻將近二十年,彼此一個小動作就知道對方訴求。
陸晟半瞇著眼睛,輕哼一聲,眉宇間透出幾許不耐。
但皇后本不就為討他歡喜,她為的是龍子,要為此孤注一擲粉身碎骨,惹他不快又如何呢?她哪里在乎?
順著這通天梯向上爬,她的手向下撫,陸晟仍舊不動如山,任她忙碌一陣卻未得嘉賞,過后只得落寞地躺回去,黯然道:“皇上現如今連碰都不愿意碰一下臣妾了……”
陸晟略略睜開眼,抬手撫過皇后松軟發髻,卻撫到干涸枯槁的痕跡,讓人無奈,也讓人悵然,容顏易逝,老去的女子似秋后枯萎的花,留給人的只有遺憾。
“你是皇后,不該也不必計較這些。”
皇后,又是皇后,這兩個字似她命中枷鎖,牢牢將她禁錮。
她再一次躺回他身邊,聽著枕邊人沉穩的呼吸聲,卻覺著一床紅帳墜進深淵,漸漸冷得透骨。
第二天一早,青青收拾妥帖,正要遵照規矩隨慧嬪一道去長春宮給皇后請安。出院子遇上慧嬪,瞧見她兩只眼血絲密布,顯然是哭了一夜,乍一看仿佛生過一場大病,面白如紙,身段纖弱,稍走幾步便是搖搖欲墜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