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還是要恭喜董老。”
盡管沈棠也不清楚醫家圣殿為何在這個節骨眼選擇董老醫師,由其開啟,但總歸是一件好事。此前還操心董老醫師上了年紀,如今他返老還童,還能發光發熱好多年。
董老醫師卻沖著沈棠行了大禮。
沈棠大驚:“董老這是作甚?”
忙上前將他扶起,又給看傻眼的董老孫子使眼色,少年才恍然初醒,跟著行禮。
沈棠:“……”
董老醫師這孫子確實不太聰明。傻憨憨的,跟著行禮干嘛,攙扶他家老爺子啊。
“不不不,這一禮沈君值得。”
董老醫師態度莫名堅決,沈棠只能任由他將這個禮行完,無奈道:“董老這就讓我受之有愧了,不管是苦修行醫那十五年,還是夢中考核那五年,我可沒什么功勞。真要說,也就是搜羅一些醫書,但這是為了讓董老能更好授學,讓徒子徒孫效力隨軍……”
這是一筆回報率驚人的投資。
她的付出都是為了最后的收益。
真要計較起來,也是她占了大便宜。
倘若是別的冤大頭,她得了便宜還要賣個乖,這一禮不僅要厚著臉皮收下,還要pua一下對方,讓對方死心塌地賣命,但行禮之人是董老醫師,她多少還要點臉。
“沈君的功勞怕是比老夫這些微末努力,更加重要。”董老醫師開口打斷沈棠想說話的動作,道,“沈君莫急,聽老夫說——論天賦,曾被恩師怒極罵作‘榆木疙瘩’,跟那些三五歲便認得千百種藥材的奇才無法比;論資歷,曾有杏林圣手從三歲學醫到百歲壽終,而老夫從十七歲當學徒開始算,至今也才短短四十九年,不及人家半數;論名聲,僅是半個野路子出身,多年來不擇病患,靠著受了老夫一點好處的窮苦人家賞臉傳揚,勉強攢下一點虛名;論醫術,僅在西北一地,比老夫好的不下百千人。”
他入行這么多年,一直給庶民看病,有時候還不要診金、倒貼藥錢。難道是他不想去給權貴看診,不想出診一次就拿到診金百千?是他不想要拿庶民的診金和藥錢?
他想啊!
權貴富戶的門,他進不去。
人家不信任他,他看不了。
少有幾個找他看的,基本都是走投無路來碰運氣的。相較于找他這個半路出家的赤腳鈴醫,人家更樂意去寺廟燒香拜佛。
庶民手中也實在沒診金,但凡他們手中有點余錢,請得起鈴醫,也不至于一場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到病入膏肓、藥石罔效,最后應硬生生拖進棺材——哦,他們甚至買不起一口棺材,條件好點兒還能裹上一張草席,窮得家徒四壁的,只能草草埋進土。
他學醫的初心不是為了救死扶傷,只想學一門手藝謀生,侍奉雙親,只是結果事與愿違。嘆息:“論醫德,老夫也慚愧。”
天賦、資歷、名聲、醫術乃至醫德,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比其他杏林圣手強哪里?
天下名醫皆入醫署,醫署那些醫官,哪個不比他更有資格開啟醫家圣殿大門?
在他之前,世上有多少名醫?
中間究竟差在哪里?
為何偏偏會是他董道?
董老醫師望著眼前的年輕國主,他的皮囊恢復了青春,但歲月在他雙眸沉淀下來的滄桑卻未洗去。在底層混跡多年,經歷人生百態,有些東西可能比沈棠身邊的智囊琢磨得更透:“沈君,這世上沒有從天而降的餡餅,若有,肯定是有人在上面丟的。”
沈棠搖頭:“那也與我無關。”
董老醫師道:“或許真是沈君。”
沈棠:“……”
但她只會用靈化餅和給人畫餅。
他說起故事:“十數年前,有高官府上郎君身患怪疾,甚至驚動醫署太醫令親自登門看診,仍無所獲。恰逢此時,老夫人身邊婢女的叔嬸來探望,婢女閑談提及此事,叔嬸記起鄰居有個孩子曾患上相似癥狀的怪病,最后被路過鈴醫所救。婢女再三確認為真,大喜,告知老夫人。府上主人當即派人去村中打聽,這才將最后希望寄托鈴醫。”
“沈君也聽出來了,這名鈴醫便是老夫。老夫當時也以為機緣成熟,治好府上郎君,或許能借著機會,由對方寫一封舉薦信進入醫署……只是……”董老醫師的臉色莫名有些難看起來,他語氣不悅,“民間有句俗語,榻上看醫為醫,塌下看醫為狗。”
醫者地位真不高。
巫醫不分家的時候,醫的地位不低,之后又有儒醫,通俗來說就是士人去學醫。
可這種行為并不被世人理解。
甚至有士人因醫而被貶為方技之流。士人從醫尚如此,何況他還出身底層呢?
他醫治好這家郎君身上的怪疾,也存著一戰成名的心思,連一國官署太醫令都束手無策的頑疾卻在他手中痊愈。這也算救命之恩,這家主人是朝中高官,連太醫令都能請動,若能舉薦一回,給自己一個機會,他一定能進入醫署,如此兒孫也能改了跟腳。
在這個人均壽命不長的世道,董老醫師也沒想著榮華富貴,只是放不下失怙失恃的年幼孫兒。當他厚著臉皮委婉提出這個請求,那位高官先是錯愕一瞬,跟著盡數化為刺人的譏嘲和輕蔑。作為大人物,高官沒直拒絕,也沒給下許諾,只讓診金厚一成。
第二日,借口府上有貴客臨門。
讓管事送上診金,恭恭敬敬請出去。
董老醫師心知希望不大,但仍抱著一絲希望,在附近徘徊了兩日,想蹲人,終于蹲到那位高官休沐回府,隨行還有兩名同僚。當董老醫師想上前喊住馬車,還未靠近就被護衛推開,動靜驚動了車廂內的人物。
高官撩起車廂珠簾,眼神冰冷。
瞥了一眼,冷淡放下。
董老醫師手肘被撞得破皮,疼意還未緩解便聽到車廂內傳來高官同僚的詢問。
攔路是誰?瞧裝扮,是有冤情?
高官淡聲:不是,方技之流。
同僚聽出他話中的不喜,問:你府上小郎不是病愈了?怎么還有醫工上門?
同僚以為董老醫師也是來碰運氣的。
這種聽到誰家怪病就不請自來的,本事或許沒多少,但肯定存了揚名圖財心思。
高官道:就是他醫好的。
同僚詫異:那為何會……
他醫術是不錯,只可惜心術不正,欲挾恩圖報入醫署。找踏腳石居然找到本官頭上,這些方技之流,無怪乎惹人生厭。
同僚沒想到會是如此。
他不認識董老醫師,但認識同僚。
自然更相信同僚的話。
可惜,有醫術卻無醫德。
高官笑了笑:是啊,下等醫。吾兒患的是怪疾,來得突兀,是不是此人治好得還不好說呢。連天下名醫之首的醫署太醫令都不曾聽聞的病,區區鈴醫之流,怎么治得好?家母在吾兒病愈之前,給廟宇捐三千銀,法會辦了三場,必是神佛保佑。
下等醫!
簡簡單單三個字,便讓人如墜冰窖。董老醫師的心從未有一日像這天這般動搖,甚至萌生棄醫的心思。回去枯坐了一夜,發現自己除了這一身醫術,并無其他特長。
他甚至不能像祖輩一樣種田。
當年父親病故,家中沒有分文還欠債,債主聽說此事上門討債,生怕走慢兩步就成壞賬。彼時還是三伏天,遺體發臭被攔著無法入土,母親只好忍痛將幾畝薄田賣掉還清債,這事也成了她的心結,沒兩年去了,臨終前拉著他手不住道歉。若這些田還在,他還有退路,不當鈴醫還能去種田,但田被賣了,他行醫多年也沒攢下錢去買田……
天亮了,他繼續當個下等醫。
內心徹底絕了此前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