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欒公義?”
盡管欒程喊欒信又是“阿父”又是“舅舅”,后者身份用腳指頭都能猜得到,可他仍舊存了幾分僥幸心理。萬一欒程喊的這人是欒氏哪個旁支呢?但等他看清欒信面龐,多年前少年文士的眉眼與眼前男子逐漸重合,他臉色刷得煞白無比,一時色如死灰。
欒信斂眸冷笑:“難得貴人還記得。”
陰陽怪氣的語調中還摻雜些許的輕蔑嘲笑,他聽得心中陣陣發苦,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對方對他態度不友好。旁人或許不知道,但他還能不清楚自己跟欒信因何結仇?
欒公義的腿可是他命人廢掉的!
甚至連前途也險些葬于他手。
如此深仇大恨,怕只有佛龕內的神明能諒解他了。這一認知讓剛剛死里逃生的他如墜冰窖,腦中嗡嗡作響。他緊張地咬著唇,濡濕唇上的干裂,問道:“你待如何?”
這邊動靜也落入一眾辛國舊臣眼中。
眾人面面相覷,眼神盛滿疑惑和好奇。只是他們還不知道事情內幕,也不敢貿然開口得罪人——這伙人雖然救了他們,但對方立場未明,能救他們也能殺了他們。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誰想死啊?
“貞下起元,往而必復。”欒信饒有興味地看著惶惶不安的仇家,薄唇道出令對方驚心破膽的話,“你當年將事情做絕,搶我的資格廢我的腿,焉有今日風水輪流轉?有件事情,你或許還不知道。那個替你鞍前馬后,婢膝奴顏的李石松已經命喪我手!”
待聽到李鶴身死,他神色一片死寂。
追根究底,李鶴只是受他指使的幫兇,尚且被清算喪命,更何況他這個元惡大憝?
他唇瓣不受控制地翕動。
死死盯著欒信問:“李鶴真死了?”
或許是欒公義故意嚇唬自己。
欒信道:“被吾親手斬下首級。”
聽到李鶴的下場,他的面部神經劇烈抽搐,似隱忍又似掙扎什么。終于,他咬牙道:“欒公義,那你今日想做甚?賠你一條腿?還是賠你兩條腿?還是賠你一條命?”
他情緒激動地握緊雙拳,辭鏗鏘有力,渾然不見方才的懼怕,一副徹底豁出去的架勢,甚至還有幾分挑釁。辛國一眾舊臣見狀,急忙上前將他往后拉扯,別找死啊。
奈何對方根本不想領情。
抬手將火力對準欒信身后的欒程。
叱罵道:“誰讓你們欒家女子不知廉恥,在外賣弄風騷,迎奸賣俏,最后弄出這么一個野種!而你欒信,賤民出身的乞兒也敢自詡為士。只是廢你一條腿已是寬宏!”
此話一出,欒信二人如何能忍?
年輕氣盛的欒程更是氣得想殺人。
奈何他身上僅有一身囚衣,佩劍早被沒收,他順手就抽出欒信的佩劍指著對方。
盛怒道:“混賬,將你嘴巴放干凈!”
對方不僅不怕,氣焰愈發旺盛,啐了口唾沫:“欒程,你一個奸生子也敢在我面前放肆?你有種就一劍刺過來,看看律法和世俗能不能容忍你!忍你這小畜生多時了!”
一眾辛國舊臣聽得心驚膽戰。
盡管欒程的身世在圈內不算秘密,二人不合更是人盡皆知,但礙于面子,也沒人會拿這個嘴碎。畢竟低頭不見抬頭見,有些東西不好戳穿。平日碰見也當對方是空氣。
萬萬沒想到,正主自己公開爆出來,還當著欒程舅舅的面,這不是妥妥找死嗎?
有人試圖打圓場。
“莫氣莫氣,此子是被關出失心瘋了。”
這廝口無遮攔也就罷了,別連累他們。
他們也不擔心欒程會親手弒兄。
且不說二人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最重要的是欒程身份吃虧,名義上確實屬于“奸生子”,乃父母婚外通奸所生。哪怕欒氏那位夫人從未承認欒程的生父身份,但架不住生父的正室到處嚷嚷。再者,士人講究禮法,奸生子手刃嫡長兄,必然名譽盡毀。
但是——
欒程不能動手不意味著欒信不行啊!
在欒程氣急要一劍刺出的時候,欒信抬手打掉他手中的劍,在劍身落地之時,足尖一挑劍柄,穩穩抓住。欒信目光森然:“阿程,你退下!此處哪里有你說話的份兒?”
欒程有些懼怕這位舅舅。
“……可是舅舅……”
平日母親提及他,也是滿滿遺憾和愧疚,對欒程再三交代往后若有機會見到欒信,一定要孝順聽話。欒程平日沒什么鋒芒,乖巧溫順,自然將母親的話牢記心中。
欒信略顯不耐煩:“退下!”
欒程只得照做,欒信又看向辛國舊臣,雙眸全是警告:“吾跟他的是非恩怨,今日必要清算個清楚,還請外人休要插手!”
一旦插手被誤傷,那就自認倒霉吧。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外人自然不好摻和,免得禍及自身。再者,他們跟這位關系并不好,無甚私交。辛國尚在之時,他仗著家世在外謀官,橫征暴斂、諂上欺下,辛國滅國之后,他私下也有凌弱暴寡、欺男霸女行徑,只是仗著家世底蘊無人敢動他罷了。
只見欒信提劍上前,在對方憤恨挑釁的目光以及辛國舊臣的注視之下,抬腳將人踹回大坑。坑中傳來一聲哎呦慘叫——為了埋他們這伙人,這個坑挖得又大又深。
欒信神色陰鷙地吩咐左右。
“埋了!”
一眾辛國舊臣:“……”
欒信扭頭對他們說道:“爾等只當他沒有被救出來,只當他早早就被活埋坑下。若有人想為他伸張正義,只管沖欒某來!”
欒程看著大坑:“舅舅,真埋了他?”
欒信道:“不真埋,難道假埋?”
原先還想將人首級斬下來,不過是看在欒程的面子上,給對方留一具全尸罷了。
欒信萌生殺意,自然不是因為對方的辱罵,甚至跟欒程也沒什么關系,純粹是因為他想起自己被削去的半塊髕骨、被挑斷的腳筋、被沸水澆注燙熟的腿肉!自該償命!
沈棠帳下士兵講效率,可不會一鏟子一鏟子地填,武膽武者出手,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速度之快,根本不給辛國舊臣反應時間,底下的叫罵聲更是戛然而止。
目睹這一切的眾人,下意識摸摸脖子。
倘若這效率是鄭喬兵馬的……
援軍趕來再快也救不下他們。
至于欒信埋殺仇家之舉——
不管心中怎想,至少明面上無人異議。
處理完大坑,舅甥二人私下說了一會兒話,主要還是欒信安撫欒程,畢竟被人當面辱罵為“奸生子”,擱誰心里都不舒坦:“那人罵的那些話,你就不要多想了。”
欒程情緒比他想象中更穩。
他跟那位“兄長”待在一個圈子,有些場合根本避不開,哪里是頭一次被這么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