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曾經日日管著九城稅收的海岱門,一條夜夜飄著酒香的菖蒲河,它們見證了大驪王朝的崛起和強盛,先是從藩屬國翻變為宗主國,再到一國即一洲,一代代的大驪,文人衙署出名相,沙場邊軍出大將,俱是文雅與慷慨兼備的風流醞釀來。讀書人既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為傲,尋常人家也以家族子弟投軍入伍為榮。好像百年大驪,朝野上下,人人都在爭一口氣。
裴懋帶著兒子走在繁花似錦的菖蒲河岸邊,年齡和閱歷以及身份眼界的不同,都會讓這對父子考慮不同的問題,哪怕是同一件事,好與壞,對與錯,恐怕父子的看法也會是云泥之別。
裴璟終于問了一句心里話,“爹,這次陛下去了北俱蘆洲商議結盟之事,偏偏這個時候,國師把你喊到一座殺人不見血的京城,國師是不是要對付你?”
裴懋點點頭,還很年輕的兒子終于不那么小心翼翼了,笑道:“殺雞焉用牛刀。若說國師府單獨針對裴懋一人,也太過高估自己的聲望和功業,過于低估陳國師的城府和手腕了。”
裴璟聞,頓時內心凄涼。這個年輕文官更怕再問下去,父親就要說出更加鮮血淋漓的真相,就轉去問了個刁鉆問題,“爹,為什么你說話的時候喜歡說‘裴懋’如何如何?”
裴懋一愣。還真是個好問題。
這個習慣的養成,是何時的事情來著?裴懋仔細想了想,大概是年輕裴懋與繡虎崔瀺聊過幾次之后?
確實,崔瀺說話,就比較喜歡自稱“崔瀺”而不是“我”。
裴懋緩緩說道:“大概是我們都覺得你們眼中的誰,與我們自己心中那個誰,其實還有不小的距離。”
停頓片刻,裴懋自顧自說道:“因為我們都很自信,自信到了幾近自負的地步。”
裴璟神色黯然道:“我就做不到。”
裴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笑道:“因為你還年輕,男人的驕傲程度,總是與頭上的官帽子,或是兜里的錢,肚子里的學問,家族父輩的權勢,與這幾樣直接掛鉤的。”
裴懋年輕那會兒在京城官場,可謂圣眷深厚,引人注目。如今洪霽之流,當了北衙統領,成為天子臂膀,只是這才幾年功夫,洪霽如今多大歲數了?
如今楊爽之流的年輕人,躋身朝堂清流之列,可裴懋擔任海岱門監督之前,就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清流領袖,表面上因為抨擊朝政,一直跟國師崔瀺唱反調,處處對著干,惹來先帝的龍顏震怒,裴懋還差點被革職驅逐出京。那不過是裴懋實在當膩歪了文官,早有置身沙場慷慨赴死之志。
崔國師曾說郴州如在天上。
裴懋就去了郴州當官,還去了郴州最高的山,故意在那邊留下了最大的崖刻。
“我除了帶兵,唯一的愛好就是讀史,已經看過將近萬卷的史書,何況在大驪朝,文官做到清流領袖、轉去當武將也成為巡狩使的裴懋,自身就是史書之一,故而深知世變之巨,不外乎兩種情況,內外困頓、大廈將傾也好,欲想平地起高樓也罷,天時地利變幻不定,皆非一手一足之力所能挽系、所能造就。”
“如今大驪氣象萬千,蒸蒸日上,連那遠在中土的王朝,都成了大驪的藩屬。但是!你們現在有多樂觀,我裴懋就有多憂懼。”
“此次入京議事,無論他的初衷是什么,我都要當面潑一盆冷水,跟他當面危聳聽幾句,昔年崔瀺治理國事之優劣,如今剛好相反了,一著不慎,積弊太深,命在旦夕。你陳平安是修道之人,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能夠以天時大勢解釋敗局之由來,又或是十年數十年之后卸任國師,交予他人,美其名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但是將來‘那一年’的大驪百姓,百州之地,找誰訴苦去?去落魄山跪地磕頭,苦苦哀求,請他出山,救世道救人心,只手撐天再造大驪嗎?!”
裴璟腦子一團漿糊。
“裴璟,記住了!能人所不能、不敢,不說讓你學那些所謂的聰明人,說些沽名釣譽的怪話、大話。從始至終,裴懋不屑為之。”
裴璟終于低聲開口道:“爹,如果陳國師有容人之量,或是早已心里有數,你何必多說,如果陳國師聽不進勸,你又何必多說……”
再者很快就要有一大撥人去國師府門口鬧事了,值此關頭,一位剛剛入京的巡狩使,手握兵權的疆臣,偏偏潑冷水,危聳聽,說國力鼎盛的大驪朝國祚,極有可能在你陳平安的手上命懸一線……爹,你讓國師府怎么看,你讓朝廷怎么猜,你讓陛下怎么辦,你讓陳國師怎么想?
裴懋看著那條菖蒲河,喃喃道:“每當道路寥落處,就起江湖浩蕩心。”
鐵甲錚錚作響的崢嶸歲月,最憶馬首見山色,青翠欲滴,山花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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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稱為金鑾殿的地方,那位不速之客此刻就站在那張椅子旁邊。
陳平安笑道:“說吧,純陽前輩讓你捎什么話給我。”
那個男人撇撇嘴,“道士到了我們那邊,說是講求一個入鄉隨俗,不宜繼續用舊道號‘純陽’、老名字‘呂喦’現世行走,大概是因為他第一次涉足當地道觀,翻看的第一本道書是靈寶經,就給自己取了新名字,叫呂洞玄。”
陳平安點頭道:“有意思,好名字。”
男人看了眼雙手籠袖的國師,說道:“他確實讓我捎話給你,也不復雜,就是讓你不必著急前去護道,說等他將來去了龍虎山斬魔臺,呂洞玄也變成了齊玄幀,你再去不遲。還說希望這場最宜遠觀的護道,最好是變成一場陳山主的觀道。”
他本以為“飛升”至此,會看到高出云海的瓊樓玉宇,金碧輝煌的宮闕,位列仙班的群真……結果跟家鄉也沒太大差別,市井就是那個市井,朝堂也是那個朝堂,不過所謂的譜牒修士確實會些呼風喚雨的神仙術法。
陳平安問了個關鍵問題,“你們家鄉那邊光陰長河的流速如何?”
男人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天機不可泄露?”
男人悶悶問道:“你先解釋解釋,什么叫光陰長河?”
陳平安一時語噎。
男人笑了起來,說道:“既然你們這些書上的修道之人行走天下,都喜歡使用化名,那我如今也入鄉隨俗,化名黃龍士,以后也不改了。當然,綽號另算。”
陳平安瞇起眼,搖搖頭,“你這個人,不實誠。”
那個給自己取名黃龍士的男人咦了一聲,微笑道:“竟然被你看穿了。”
他眼神玩味,直勾勾盯著陳平安,一個自稱不懂光陰長河的“外鄉”男人,先是由衷贊嘆一句別出心裁的奇思妙想,道士呂喦所不虛,你果然十分厲害。隨后他再問了陳平安一個極為內行的修道問題,“你當真是在以他人之心證天道?”
見陳平安不不語,他咄咄逼人,追問一句,“那么你的心,又在何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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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霽這樣的大驪權臣,只要是外出,自有扈從暗中跟隨,以防刺殺。
雖說一場國師慶典,已經將別國安插在京城的諜子、死士給,但是難保沒有幾條漏網之魚,況且也不用把大驪廟堂和高門豪閥想得過于干凈。就洪霽和北衙近期的所作所為,在官場說是天怨人怒都不過分。
比如那位親家剛剛寄了一封信到北衙,信上沒有跟洪霽說什么注意事項,只是尋常的家書往來,報個平安而已。不過這位地方書院山長,大概用陳國師的說法,就是一個在野的文人,此次寄信,附帶了兩份近期的書法作品,其中楷書一篇《修竹彈甘蕉文》,而文廟韓老夫子的那首《宿龍宮灘》,則用狂草寫就。
洪霽既感激又無奈,感激的是這位親家將自己比喻為庭院里的修竹,無奈的,大概是對方勸誡自己這位已經犯了眾怒的親家翁,大驪朝京城的宦海風波,如今也似那韓老夫子的《宿龍宮灘》,大勢激蕩,既有出沒于驚濤駭浪的蛟龍之屬,也有悲號的猩鼯,鬼氣森森的人心幽險。
只不過這些家務事,就不跟陳國師絮叨了,免得有哭訴、賣乖的嫌疑。
何況陳國師顯然早有意料,對北衙是極為照拂的,例如當時在老鶯湖,就為北衙招徠了那個叫高弒的山巔境瓶頸武夫。
不過高弒雖然在北衙錄檔,有了個官身,當下卻不在京城,而是跟著魚龍幫那個綽號“渠帥”的柳?,一起去了南邊,創建兩座分舵。柳?也牛氣,帶了幾個“魚龍幫隨從”,除了六爺黃連,還有關牒上邊寫著曹略和盧鈞的兩位太子殿下,分別是大端的曹焽和大源的盧鈞。
在山上修士看來,江湖水未必深,但是水一定很混。
確實需要高弒跟著,聽說這位武學宗師懸佩的那把祖傳寶刀“綠腰”,殺地仙如切豆腐。
當時負責攔路的兩位北衙校尉,秦驃這小子已經升任礪州副將,司徒殿武接下來也會有自己的機遇,之后就是今天這頓飯,洪霽已經得知自己將來在大驪官場卸任之時的高度了,首任淮南道總督,疆臣里的疆臣。
大概這就是一脈相承于崔國師的事功學問?有了功勞,報酬總是立竿見影,不讓人久等。
洪霽的兩位扈從,一明一暗。
他跟那位走近了的北衙貼身侍衛點頭致意。
洪霽使勁揉了揉臉頰。
除了親家寄來的密信,內容文雅且誠摯,其實兒子洪凜也寄了一封家書,文字樸實。
大致意思就是讓他這個當爹的當好大官,他洪凜也會當好自己的小官,只要都是好官,就問心無愧。洪凜在信上還說就算他這輩子老死在龍首塬,也不枉為官一場。讓父親在京城注意保護好自己,少喝酒。信的末尾,說哪天得空了,就讓父親來龍首塬這邊看看,定然不會讓爹蒙羞。最后一句話,他的兒子,大驪朝的年輕文官,龍首塬的縣令洪凜,仿佛“志向”二字,如一股勁風撲面而來。
“我要讓龍首塬的百姓,記住洪凜五十年、一百年,不管老幼婦孺,但凡提起洪凜這個名字,都要豎大拇指,說是個好官!”
洪霽既欣慰又心酸,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如果不是被“北衙洪霽”和“天子心腹”拖累,洪凜未必會在縣令位置蹉跎歲月。生死場里活下來的人,做著大驪的官,不允許自己徇私舞弊,與權貴幕后置換利益,但是作為父親,豈會不想著兒子的前途。
遠處,一個到處張望的年輕男人感嘆不已,這里就是菖蒲河了。可惜自己媳婦沒跟著來京城。
他身邊跟著一個神色木然的女子,不年輕了,但是很漂亮。
有來此飲酒、擅長望氣的山上修士,恰巧走在路邊,瞧見了這個年輕人,頗為驚訝,身上好重的金氣,分明與那殺伐兵戈有關,只是為何官氣如此清淺?分明是個小官!
男人輕聲問道:“姜姑娘,我爹真在這邊喝酒?”
那女子以心聲說道:“我跟刑部打聽過了,洪統領確實在此請客喝酒。”
他們來自一艘停泊在鳴鏑渡的軍方渡船,姜姓女子擁有一塊太平無事牌,而且還是刑部記錄在冊的二等供奉。
她抬了抬下巴,“來了。”
洪凜舉目遠眺,片刻之后,才看到父親的身影。
洪霽那邊也得到身邊扈從的提醒,快步走向兒子,疑惑道:“怎么來了?”
洪凜更加疑惑,“不是爹讓我來京城的?”
洪霽沒有追問此事,只是看了眼兒子身邊的女子。
她只負責將龍首塬縣令洪凜帶到京城,至于為何,只字不提。
洪凜知道大驪的官場規矩,就算自己問了,也不會得到答案。只是隱隱約約猜到事情不小。
洪霽神色如常,笑著試探性問道:“洪凜,這位姑娘是?”
洪凜解釋道:“她是刑部供奉,姓姜名鴉。此次就是姜供奉負責護送我入京。”
洪霽松了口氣,還好還好,就怕這小子犯渾,在外邊有別的女子了。
洪凜說道:“不是說了少喝酒。”
洪霽笑道:“回家了再說。”
姜鴉拱手道:“就此別過。”
洪霽拱手還禮,“多謝。”
姜鴉離開之后,洪霽伸手攥住兒子的肩膀,嘖了一聲,“你小子可以,比爹還厲害了。”
洪凜一頭霧水,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洪霽還是那句話,“到家再說。”
姜鴉獨自散步菖蒲河畔,她就是那位昔年藕花福地的女子武夫“鴉兒”,曾經現身南苑國京城,跟在魔教丁嬰身邊,最終被“周肥”帶著一起“飛升”到了浩然天下。
當了多年的侍女,真可謂是云水生涯,從桐葉洲到寶瓶洲,從玉圭宗到書簡湖的真境宗,期間自然去過姜氏云窟福地,在家鄉只是志怪書上才有的神仙,到了這邊,好像也不太值錢。
這么多年以來,她的人生漂泊不定,就跟腳踩西瓜皮差不多。總歸就是姜尚真讓她去哪里就去哪里,讓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她的武道,早就泯然眾人矣。只因為姜尚真這個腦子拎不清楚的家伙,將一件半仙兵“砸入”她的眉心,莫名其妙的,她就成了半吊子的修道之人。
上次公開露面,還是劉洵美、劍修曹峻一起,負責護送滯留在家鄉福地多年的難民,返回他們的桐葉洲家鄉。之后她就成了大驪朝的刑部供奉,也行吧,能夠頂著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官家身份去江湖做些江湖事,就當是重操舊業了。就是她如今名為“姜鴉”,諧音“醬鴨”,總是有些不好聽。
曾經手刃朱斂的丁嬰,成了天下第一人。后來殺丁嬰的那個陳姓少年,也成為了大驪朝的陳國師。都是一些不能想象的事情。不過很奇怪,姜鴉最感興趣的事情,還是當年那個靠墻坐小板凳的黑炭小丫頭,竟然能夠變成寶瓶洲武評四人之一的“大宗師鄭錢”。
話說回來,洪凜當真是個不錯的官。先前她領命去接他來京,暗中有過觀察,洪凜身為一等一的將種子弟,喜好讀書,例如防洪治水、賑災救荒之政,總會別紙記之。她之前就去過一次龍首塬,記得當年途徑黃花瀧,山巔有座小廟,登山入廟一覽,昔年令人悵然的龕黑帳霉,已經幡然一新,那位山神娘娘的嶄新彩塑神像,神氣飛動,頗有韻味。如今出城數里,路邊楊柳,濃陰夾道,路平如掌,淺水縈帶左右,水外莊稼黃碧,一望無垠,風景怡人可愛。
皆人生如白駒過隙,世事如傀儡登場,就是不知騎馬者是誰,牽線者又是誰。
道上到處皆陳跡,豈不信哉?
姜鴉幽幽嘆息一聲,隨便找了一家酒樓,點了一壺酒幾個下酒菜,自飲自酌,倒也愜意。
一行人回到了國師府,余時務回去處理公務,廚娘于磬現學現用,去搗鼓起了冰鎮梅子湯。
郭竹酒跟著容魚到了她那間屋子,謝狗這趟來京城,本就是假公濟私,想要去京城花神廟找吳睬玩的,結果從容魚姐姐這邊獲悉一事,吳睬剛剛跟著幾位福地的花神娘娘,去鳴鏑渡乘坐一艘軍方渡船去往牛角山,目的地,就是自家龍泉郡槐黃縣的窯務督造署,她們好像是要親自下場,督造燒制出一批官窯花神杯,特意贈送給那位綽號“曹花間”的柳七摯友,也對,這就叫禮尚往來,曹組專程趕來寶瓶洲,是要代替柳七為山主講解“留人境”,謝狗身為首席供奉,還是會承情的。使用縮地法,不過返回落魄山之前,謝狗專程去找到那位“資質不夠勤勉湊”的袁劍仙袁巨材,畢竟得手了三院法主的那副皮囊,可別著了道,她得幫忙盯著點。袁化境瞧見了不戴貂帽的謝狗,也是神色古怪,謝狗不與他一般見識,來都來了,隨便指點幾句,袁化境便又是那般下有悟的神態了。
國師府,容魚在為一摞重要檔案公文分門別類,寫便簽,或是摘錄語句。
由于大驪國土廣袤,使得六部侍郎職權過大,公務過于繁重,此外尚書是正二品,侍郎正三品,中間差了個從二品,所以就有人建議將現在的左右侍郎提升品秩到從二品,六部衙署再增設二到三位不等的侍郎數量,如此一來,侍郎們就有了“大小”之分,以戶部為例,增設倉場、漕務侍郎等。此外又有人奏請復設兩京府尹,小事專決,大事稟奏,品秩與北衙的洪霽相同……
郭竹酒坐在一旁默默看著,覺得容魚姐姐真是個天才。
上次有此感受,還是師父進入避暑行宮住持一切事務。
郭竹酒看了眼屋外的庭院,白天光景里,會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從濃密的樹蔭里流淌而出。
容魚偶爾會翻開一本小冊子,里邊記錄著不同的姓名和官職。
例如韓祎這個長寧縣縣令,還頂著“署理”二字。還有國師府內部的裴璟在內幾個名字。
容魚提筆新添了嘉魚縣的縣丞宋文秀,縣尉陸翚。就在永泰縣三個胥吏的名字之后。容魚想了想,加上一個地名,郭竹酒記性好,是那座長春宮所處的甘露縣。
郭竹酒指了指冊子,問道:“裴璟跟裴巡狩是什么關系?”
容魚笑道:“是裴巡狩的獨子。”
郭竹酒點頭道:“難怪。”
山上人和世家子,到了市井,給旁人瞧見了,覺得他們身上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
例如擔任過龍泉窯務督造官的曹耕心,這個酒鬼在槐黃縣城穿街過巷,用陳靈均的話說,就是路邊的狗都不怕他。
郭竹酒好奇問道:“容魚姐姐,你的名字有說法嗎?”
容魚點頭笑道:“崔國師曾經講過大致緣由,說‘冗余’一語,也不全是貶義。依循崔國師的理解,一個國家,一座道場,無非都是個框架,都需要允許……某些錯誤,藏在某個地方,好像備選。否則衙署、官員之間,環環相扣,過于縝密,失之于死板,看似快速的運轉,代價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時時刻刻,反復消磨人性,人心就像一把卯榫交錯的椅子凳子,總有一天會撐不住的,到時候就要塌了,只因為‘人和’已經小于、弱于‘天時’。可若是過于松散,就又會失之于寬,代價是人人都在懈怠,事事都在浪費地利,畢竟人性都是貪圖享樂的,人都是存有僥幸心理的,那么某些惹人煩的官樣文章,例如大到一國察計、中到各部銷檔、小到地方各級衙署的錄檔、勘合,就成了必要的冗余,為的就是……能夠兜底。”
郭竹酒一聽就懂,點頭道:“以小錯糾大錯,提前在岔路上預設關卡,是個很在理的想法,勢利,事功,務實。”
容魚眼睛一亮,她認真思量好久才能琢磨出來的道理,被郭竹酒輕輕松松就一語道破天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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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樓,位高權重的趙侍郎點兵點將似的,喊了曹晴朗、荀趣,還有張定和嚴熠一起散步。
其余同年們神色微變,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心使然,既有嫉妒眼紅的,也有心思活絡,想要近期找機會燒冷灶的。
年近五十的嚴熠,如今在刑部不過是個從七品的小官,若是年輕個二十歲,嚴熠恐怕也會在內心洋洋得意一番,只是如今這般歲數,就只當是心中積郁之氣,略微吐出幾分。
楊爽、王欽若他們只是嫉妒嚴熠這么一下,片刻光景。
殊不知嚴熠已經嫉妒他們很多年,心里不痛快,足足將近二十年了。
趙繇轉頭望向曹晴朗,略有幾分埋怨和責備語氣,“他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允許你辭官。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晚個幾年、十年回山修行算得什么事。”
荀趣聽得頭皮發麻,有些擔心好友曹晴朗接下來的答復,能否過關。
北衙洪霽在京城靠著一場場抄家贏得偌大名聲,不也只是與刑部趙侍郎齊名?
都說民怕官,只要進了衙門就得脫層皮,那么官也有怕的官,例如進了刑部衙署見了趙侍郎的下屬,留下半條命是跑不掉的。
其余兩位聽得莫名其妙,心中猜測趙侍郎嘴里的這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除此之外,也是好奇,聽趙侍郎的意思,曹晴朗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修道之人?就是不知山上譜牒如何。
曹晴朗答道:“不怪先生,要怪我自己胸無大志,做不到窮善達兼,只能一退再退,一路退回到學塾。”
趙繇本來眉頭越皺越深,只是當他聽到“學塾”二字,便眉頭舒展開來,大概是這位已經躋身廟堂中樞的男人,想起了自己少年時的求學生涯,也與一座家鄉的不大的學塾有關,戚戚相關。
趙繇突然問道:“曹晴朗,我且問你一個問題,你必須與我說句實話,在你心中,在世俗朝廷里邊當個官,是不是遠遠不如去落魄山或是青萍劍宗當山主、宗主?”
曹晴朗沒有任何猶豫和思量,顯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直截了當說道:“山上的任何身份,是作為先生的學生,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必須盡到的責任和擔當,總要做好。但是做學問和教書育人,一直是我內心深處的志趣所在。所以先前得知我必須擔任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除了確實擔心無法勝任之外,并無任何推脫和躲避。之后換由崔師兄當了宗主,在先生那邊,我也不曾掩飾自己的輕松。等到桐葉洲大瀆功成,將來我在山中潛心治學,有所心得之后,總要學以致用,到時候我就會下山,不管是當個忙碌庶務的地方官,還是去書院當先生作夫子,都不能讓一身所學一步踏空,無落腳處。先生對此,十分理解,毫不失望。”
趙繇心中忍不住腹誹一句,他陳平安失望個屁,高興還來不及。就偷著樂吧他。
讀書人追求的三不朽,立德最高,立功次之,立又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