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被淹,后院起火,按倒葫蘆起了瓢,羅璇感覺自己要昏過去:“你說啥?”
沈副廠長說:“這攤子渾水,我沒本事蹚。我高估了自己,犯了經驗主義和教條主義的錯誤,我認。”
羅璇看都沒看,抬手把辭職申請丟進抽屜。
她試圖讓自己的語氣不那么強硬:“我給你放個長假,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但不要辭職。你現在辭職,退休的職級就上不去了,影響你的退休金。”
沈副廠長的嗓子全啞了:“我沒臉。”
羅璇用手按住太陽穴,安靜了好一會。
她又把辭職申請從抽屜里拿了出來,盯著看了幾秒鐘,突然間猛地站起身,把這張紙大力揉成一團:
“你這時候給我撂挑子?!”
沈副廠長還沒反應過來,羅璇把紙團用力砸到地下,火冒三丈地質問:“外貿羽絨服要退貨,內銷網球裙被抄襲,下個月工資還沒有,投資人江明映有可能破產,祝峻那邊的互聯網光砸錢看不到回報,錢錢錢錢錢,我拉泡屎都得想想能不能賣掉!”
她指著電腦屏幕拔高聲音:“全球都在加強金融監管!江明映的錢拆東墻補西墻,全靠裝面子功夫,我們羽絨服被退貨的消息在網上鬧得不小,萬一接連引發國際輿情,他那里,我這里,搞不好一起被抽貸,一起完蛋!”
“我現在正想破了頭怎么對投資人解釋,你跑過來給我撂挑子?!”
沈副廠長被罵得身子一矮:“我不是撂挑子……”
“那你現在在做什么?”
“引咎辭職。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引起問題的人。羽絨服退貨的公示很快就會出來,我引咎辭職,這是最好的方式。”
羅璇閉上眼睛,又睜開。
“最好——個屁!”她跳起來大罵,把桌子拍得邦邦作響,“你認錯有什么用,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問題解決了沒有?好好好,你清高!你有骨氣!你自裁謝罪!問題誰來解決?爛攤子誰來收拾?羅桑廠的欠債誰來還?你解決什么了?!這就是你做事的態度?”
沈副廠長很悲涼地說:“我以為我在為民謀利,其實我完全不懂什么叫‘民’,差點被渾水淹死。”
羅璇卻說:“難道我懂?我被這攤子渾水淹了多少次,你出去問問,雪災收容,我家的紅星廠差點被村民砸了;羅桑廠的悲劇,你以為沒有工人們自己的問題?可做實事就是蹚渾水,你今天逃避了這攤渾水,明天就會有另一攤渾水給你蹚。”
沈副廠長不說話。
羅璇直不諱:“沈廠,你想過沒有,正因為你不想臟了手,不想臟了腳,所以你才會被下放到我們這。命運就是這樣,你不想蹚渾水,命運就會一遍一遍地讓你蹚渾水,直到你學會。”
“命運何其不公!”
“命運是在幫你認清自己。”羅璇指著窗外的羅桑河,“命運就是羅桑河,你在河水中行船。沈廠,你想認清自己,就必須彎下腰,去河水里照見自己的影子。你不可能安然地坐在船上,卻妄想認識自己。”
沈副廠長承認:“是我清高。”
羅璇卻說:“沈廠,你這不叫清高。你是嬌氣偷懶故步自封。”
沈副廠長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又轉黑。
羅璇又補了一句:“要我看,你錯不在經驗主義和教條主義,因為你根本沒經驗也沒教條。你是小馬過河頭一遭,沒蹚過渾水,你害怕,就用清高當借口。”
沈副廠長快被羅璇氣死了。
他徒勞地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太生氣,面孔反而鮮活起來,頹唐之氣一掃而空。
憋了半天,沈副廠長干巴巴地憋出一句:“罵得好。既然我差勁,你還不放我走,你用我這么差勁的人,說明你也差勁。”
羅璇坐在老板椅上,不動如山:“我就是這么差勁。你出去打聽打聽,我家三個孩子,大姐聰明、小妹伶俐,人人都說我傻。”
“我當然打聽過,你家老大精,老三奸,中間夾著一個憨。”沈副廠長反唇相譏,“你差勁,我也差勁,廠子給了我們,那還有的好?”
羅璇奇道:“我們不差勁,怎么可能接羅桑廠這個爛攤子?好事情早被聰明人分光了,能輪得到你我?爛攤子才是我們的機會。”
沈副廠長定定的站著不動,也沒說話,如遭雷擊。
“沈廠,普通人這輩子怎么選都是錯的,因為康莊大道根本不對我們開放,必輸的戰役才會輪到我們去打。但只要能打贏必輸之戰,我們就有機會。福禍相依。”
沈副廠長安靜了很久很久,輕聲道:“也只是機會罷了。”
羅璇說:“有機會已經很好。”
她抬起頭,看見沈副廠長半背過身子,摘下眼鏡,做賊一般迅速抹眼淚。
羅璇立刻裝作忙碌,盯著新聞琢磨了許久。
好半天,沈副廠長低聲說:“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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