拝小時候嬌姐養過一條小土狗。
小土狗總喜歡繞著她轉圈圈,她走到哪里,小土狗跟到哪里。
土狗命賤。病了殘了,被人藥了,也沒得救,任由它自生自滅。還沒滿三個月,小土狗得了犬瘟,快死了,嬌姐哭得死去活來,又沒錢治,只能按照老方子,找了塊土地,挖了個淺淺的坑,把小土狗放進去。
小土狗蜷縮在土坑里待了半天,居然神奇般地開始吃東西。
后來,小土狗長大了,嬌姐也長大了。讀完初中一年級上半學期,她輟了學,給小土狗送了終,埋在大山里。埋過小土狗,她就出遠門打工去。
她的童年就這樣結束了。
嬌姐一個激靈睜開眼。
她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看見黑色的樹影子,而月亮已經高高攀上樹影尖尖,漫天繁星。
嬌姐從土坑里坐起身。
她肅容整了整衣服,又理了理褲子,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根碎布搓成的繩子。
萬高大就是用的這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床頭。
嬌姐繞了個活扣,掛在樹上,站在石頭上,把脖子伸進去,毫不猶豫地踢開石頭。
萬高大好手藝,搓的繩子很結實。失重感傳來,嬌姐以為自己是想死的,可就在踢開石頭的這一刻,她忽然用盡渾身力氣,猛地伸手抓住樹枝。
她脖子上套著枷鎖,雙手卻死死地抓住樹枝。她的身體在空中搖擺。
松手啊。不是想死嗎?
嬌姐的手死死攥住樹枝。
她以為自己是想死的。
可她怕死。
她不敢死。
她想活。
她真的很想活。
在這一刻,面對死亡,嬌姐突然無比確定。她想活。哪怕活得像一條狗,哪怕只能在泥濘里面爬,哪怕活得窩囊,打碎了自尊,咽下滿腹的氣——哪怕被生活剝了皮、剃了骨、孑然一身——
都比死了強。
她都想活下去。
嬌姐用力抓著樹枝,鼻涕比眼淚先流下來,鉆進嘴里,咸得一塌糊涂。她狼狽地抓著樹枝,左右轉動,試圖掙脫脖子上的枷鎖,誰料手一滑,跌了下去。
疼痛和窒息感淹沒了她。她忽然奮力掙扎起來,越掙扎,繩子勒得越緊。她雙手抓住繩子,試圖多攫取一絲氧氣,下身蹬著踹著,一陣稀里嘩啦的溫熱循著大腿片片流下。
她尿了。
下一秒,輕輕的“啪”。
布條居然斷了。
嬌姐摔在地下,滾進坑里。土潑了滿身滿頭滿臉,粘在褲子大片大片濕乎乎的尿漬上。嬌姐捂著脖子,心里第一時間想的居然是,澡是白洗了,可惜了那塊香氛皂。
她攥著兩把土,額頭抵著坑沿,蜷縮著身體,無聲地哭了。
……
“我老婆哭得死去活來。羅桑廠突然就垮了,欠我半年車費沒結。”貨車司機點了支煙,“我勸她,你看那些堵在縣政府門口的供應商沒?人家里外里好幾年,總共欠了1.2個億啊,我這點車費算什么?”
另一個貨車司機感慨:“怎么突然就垮了呢。”
“打價格戰唄,你也便宜,我比你更便宜。本來就是賣給外國佬的,外國佬一看,呔——我爺爺參加八國聯軍侵華,我等你們壓完價以后,把采購價壓得更低——”
“那誰愿意干啊。”
“誰都愿意干啊!”貨車司機吸了口煙,“機器轉著,總比停工好吧?!”
“唉!”
“難道就沒別的原因?你聽說沒,鄭廠長和王經理,貪污挪用集資款,把羅桑廠套了個大窟窿——”
貨車司機打斷了他。
他一手夾著煙,指了指天:“天老爺不賞飯吃。”他另一只手摸了下褲襠,粗聲粗氣:“少說兩句,還得給羅桑廠做工呢。我年紀大,硬不起來了。”
“成,我不說!裝不知道!”
貨車司機把煙屁股吐在地下,用腳碾熄。兩人告別,他上了車,大貨車轟隆隆往羅桑縣開去。
遠遠有個不人不鬼的家伙站在路中間招手,渾身是土,褲子不知多久沒洗,結成一塊塊土坷垃。貨車司機停下車,探出頭,粗聲粗氣:“干嘛?”
那人開口,竟然是個女人:“能載我回羅桑縣嗎?”
貨車司機難以置信地掃了她一眼,惡心死了。載這么個人,回去得洗車。他本就白跑半年,如果今天再洗車,花的時間精力,相當于又是白跑。
他撇撇嘴,還是不情愿地掏出50遞給她:“我不是不想拉你,我是真拉不了你,我也要養家,啊。你去那個長途車站,啊,買張票,啊,或者自己先去洗個澡,行不?”
“車站不載我。”女人把50遞回來,“我有錢,我可以給你車費。”
大貨車司機揮手:“不是錢的事。”他升了車窗,開走了。
嬌姐擦了把汗,繼續往前走。
車站不載她,招待所不讓她進,但是沒關系。她可以走回去。她可以走回羅桑縣。她不會死。她會活下去。不一定活得好,但一定會活著。
她在烈日下走著。
路邊的大貨車一輛輛經過,拉貨的,拉料的,依舊絡繹不絕地往羅桑縣去。半開的車窗里,收音機的聲音傳出來,是點歌頻道:
“……今天是2008年11月1日,我要給我媽媽點一首歌,祝她生日快樂——”
“你想對你媽媽說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