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卻搖了搖頭,向豬八戒拎著楊戩衣襟的手上瞥了一眼,道:“二郎真君雖然傷重,卻未必無力支撐。兄長你如此對他,似乎頗有無禮之嫌……”
豬八戒忙不迭地松開手,失了外力的扶持,呯地一聲,楊戩身向后仰,軟軟靠在門框旁,全由不得自己作主。但仍是撐不住身子,慢慢向一側滑下,摔在門檻上動彈不得。豬八戒用手一指,大聲地叫起撞天屈來:“好妹子,如果不是二郎真君,老豬我還認不下你這好妹子呢,又豈會……豈會對他無禮?你看,看看他這身子,真的已全不中用了……”
嫦娥沒去聽他在嚷些什么,只探究地看著狠狽的前司法天神。想是因傷勢的沉重,癱軟的身體正不住地痙搐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在耗盡他全部的氣力。青紫的唇微微有些震顫,喉頭也在艱難地蠕動,窒息帶來的痛苦,迫使這男子竭力多吸入一絲空氣,但這努力注定徒勞,伴隨而來的,只是更加辛苦的低咳與喘息。
憐憫之意一閃而過,嫦娥連自己都沒發覺地皺起了眉頭。眼前的卑微,昔日的不可一世,構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這樣卑微的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僅僅因為懦弱懼死,還是抱著東山再起的固執妄想?但不論是哪一種,都令她心中的憐憫漸漸轉淡,變成一種隱約又說不清的厭煩感覺。
他千年的相思,她不屑甚至憎恨。但那樣高傲的男子,會為她黯然神傷,捫心自問,她也未必就沒有一點的自豪。但現在不一樣,這樣不堪的境地,若他仍在心底默念著她的名字,豈不沒由來地辱到了她的顏面與清高?
厭煩越來越盛,嫦娥只想當即抽身離開。不過,萬一真有復原的可能……雖說集市初見之時,她便把過他的脈,但到底還是不放心。可是,就算只有豬八戒在場,她也不愿露出試探的痕跡。月宮仙子素來超脫,若顧慮著這種種放不上臺面的可能,豈不是要墮落成前司法天神一般的惡俗了?
“可這么做,是為了眾人作想——他的行徑,絲毫看不出悔改,連太上老君這般的仁長,都擔憂不已。見死不救自然不能,但預作籌謀,卻也不是壞事。若只效東郭先生之仁,將來遺禍三界,我和三妹妹,就罪過非淺了。”
她心緒轉了又轉,想到是自己不忍,告訴了三圣母,楊戩才被收留在劉府的,心中一凜,頓時有了說服自己的最好理由,當下輕垂雙目,款步便走近了門邊。
仍不愿刻意去探他脈息,她的目光,落在了楊戩被汗水沾在額角的散發上。遲疑了一陣,就見她俯向楊戩側倒著的身子,從懷里取了一方白色繡帕,擦試著他不住滲出的大滴冷汗。
嫦娥的動作很是輕柔,一直緊張著的眾人,也齊齊松了一口氣。幸好……幸好仙子仍是溫柔的,沒有象以前一樣,以唇齒作刀劍,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傷痕。
繡帕移到頸邊的動脈上,持帕的手便停了下來,似在整理被豬八戒拎皺了的衣領,卻是纖纖玉指,仔細地按在脈上,全神貫注地體察著每一次跳動。楊戩原來一直躲避著,不愿和嫦娥觸上的目光,也在這一刻驀然凝住,慢慢地,凝固在嫦娥的臉上,不帶任何情感,卻蘊盡了從未有過的蒼涼。
辛苦重聚的真元,被他小心地隱匿起來,一任頸邊溫暖的纖指,注入細微的法力,穿行在殘破的經絡里,痛如針錐。但這一點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他本以為這種境地下的見面,會在她的臉上,見到他寧死也不愿看到的憐憫。但他終還是錯了,原來,連這不堪承受的憐憫,對他而,竟也全是奢望了。
蛾子……
就算沒有豬八戒,這一趟,你也遲早會來的罷?雖猶豫著沒有進屋,但來意,卻與那些神仙沒有任何的區別。原來這便是你來見我的唯一理由了啊,生恐我有著分毫恢復的可能……
冷汗如漿,片刻已浸濕了衣衫。但那纖指終于移開了,纖指的主人,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嫦娥輕咬了一下貝齒,眼前這人的傷勢,沒有一點作偽的可能,老君的懷疑當真是多慮了。她心中一陣輕松,見豬八戒正憨笑著看向自己,便也報之一笑,掩飾著,在楊戩額上又擦去了些汗滴。
就這么片刻工夫,楊戩的臉上,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連唇色都干涸得近乎灰白。她知道,那是大汗造成的脫水所致——掩飾用的繡帕也證實了這一點,濕漉漉地幾乎能濾出水來,握在手里,極不舒服的感覺。
她本能地松開了手,任隨這繡帕飄落在地上,似是多拿一刻,便要被那人的卑微多污染一些。
濕帕在風中翻滾著,沾上垢灰,折映進楊戩幽暗的眸子里,帶著冷冷的嘲哂,傳遞出嫦娥不自喻的厭煩。楊戩從嫦娥處移開目光,安靜地盯著這曾經潔白的繡帕出神,卻是連僅余的蒼涼都漸漸泯滅,透出了不帶一分生氣的寂寥麻木。
豬八戒討好般地湊過來,靦著臉笑道:“多好的一方帕子,這么弄臟了,實在是可惜得緊。我說妹子,你看,這天也快黑了,陪我去看看我那寶貝徒弟吧?老沒見了,我老豬還真有點想得慌呢!”
他一直站在一邊,起初忐忑不安,到后來又頗有幾分嫉意。現在好容易找了個借口,也不等嫦娥有所表示,便象來時一般地,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掌。
嫦娥沒有掙開,豬八戒更是一樂,絮絮地說道:“你和三圣母也有些日子沒聚了,走吧,這是下人才來的地方,咱們這么從天而降,傳出去只怕會惹人笑話的。”輕輕一拉,見她也無意反對,一步邁出,便向院門處行去。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頭看一眼軟在門邊的楊戩,有意讓豬八戒將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處,不遠處就是仆人的小屋,正聚賭吵鬧著,人聲嘈雜,于是到了口邊的話,便又被她咽了回去,只想:“三妹妹說過,有專門的下人在侍候這二哥。待會自有人抱他回床,又何必開口,去掃了兄長的好興致。”
兩人的背景,消失在院墻邊,天色也漸漸晚了,斜陽鋪在地上,殷紅如血。眾人徒勞地候著,目送夕陽最后一抹余光斂去,人人都知道,除非輪值前來送食,是再不會有仆人,能想到這間孤零零的小屋了。
天黑了又亮,整整一天過去,這屋里終究還是沒人來過。楊戩一直盯著那方繡帕看,便如當年看著那盞廢棄在階上的寶蓮燈一般,偶爾牽動嘴角,艱難地微笑一聲,便有血從他干裂的唇上渲出。淋漓難止的冷汗,直曬炙熱的陽光,使得虛弱的身體大量失水,到了入夜時分,竟是連神識都慢慢有些散亂起來。
也就在這一夜,淅淅的小雨從天而降。屋門沒關,木門嘶啞地響著,一下一下被風蕩開,送回,敲擊著楊戩癱軟的身子。三圣母守在他身邊,怕鏡外的好友難受,一直沉默不。此時悄然抹去淚水,忍了又忍,終還是詢問般地向沉香說道:“有兩天了……明天,下人們也該過來了?沉香……你說呢,是不是呀?”
沉香扶著小玉,正俯身試著舅舅的脈息,聞苦笑一聲。過來……遲早終會有人過來。可這樣的折磨,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呢?妻子,嫦娥姨母,娘親,每個人在追悔著往事。但每個人的心底,都確實有著一道邪惡之門,區別只在于何時打開,面對著誰打開而已。若不敢面對這道門打開的真正原因,這樣的追悔,又能挽回些什么?
風雨越來越大,楊戩大半個身子,都浸在屋外的污泥積水里。三圣母心疼難當,卻又有些慶幸。二哥是側在門檻之上的,被飛檐隔阻了雨幕,連飲一口雨水,緩和唇舌焦炙般的干渴都成了奢望。現在,疾風卷灑著驟雨直砸在臉上,身上,灌入他昏沉中半張的口中,雖然嗆出一陣又一陣的劇咳,但到底,可以彌補些大量脫水所致的虛弱了。
鏡外嫦娥木然地看著,已經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棄下的那方繡帕,污穢了本色,被風雨挾裹著漸飄漸遠,不復映在那個人一直凝望著的視線里。那人疲憊失神的雙目更見黯淡,微微瞑合上,令她無由地顫栗了一下,難以承受的悲傷突然便席卷而來。
再大的風雨都會停止,再懶惰的仆人,也會有來送食的時候。而那日的行徑,好友沒有明說的責怪,最終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這眾人,甚至被她自己,習慣性地慢慢淡忘了去。但她給他的傷害呢?他千年的相思,水鏡中回溯的這些歲月,注定是徒勞的交錯。但傷害卻是真實的,真實得讓她無以背負,不能忘卻,卻又不敢不去忘卻。
出陣之后……出陣之后該如何去面對這些傷害?
天終于大亮,也終于有人端著粥碗過來了。見了楊戩的情形,仆人有些不解,猜不出所以,不耐煩地將人抱回了屋內。眾人都如釋重負地輕吁了口氣,嫦娥卻沒有絲毫的喜色,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伏在了龍四公主的肩上。
龍四癡癡地看著鏡里的楊戩,渾沒注意她的反常,只有百花咳了一聲,嘟囔著安慰了一句:“都是過去的事了,妹子,你休要太往心里去。凈壇使者是佛門的紅人,多順著他點,在當時原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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