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大緊緊握住拳,只覺胸中悶得要炸裂了一般。哮天犬的擔憂神色,和后來灌藥失憶時絕望的目光混合在一起。那是他做下的好事,只以為是好意,卻奪走了二爺最后的安慰……
沒有哮天犬在身邊,二爺此后的日子,該有多寂寞,沉香家的仆人,又能象哮天犬那般了解二爺的喜怒哀樂,盡心盡意地照顧好二爺嗎?康老大不敢再想下去,反手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嫦娥臉色蒼白,想哭,卻沒氣力哭出聲。惡丐頭兒來了又去,每次都有新的折辱加到他身上。幸好,幸好他沒醒,幸好他沒醒……她不住地默念,卻在看到四公主死灰般的面色時心猛地抽緊。是了,他醒了,不但醒了,還看見了她們。
這些事,楊戩都不知道,加諸于身上的拳腳荊條,他也毫無所覺。沉香把過脈,知道傷得雖重,但被木公法力護著,性命是無礙的,只是淤血未散,人一時醒不了。可慮的是,哮天犬從未乞討過,又來回奔跑著照顧主人,哪能乞到多少錢財?時不時讓潑皮張派來的人一頓呵斥,厲害起來少不了拳打腳踢,看準了哮天犬不怕自己挨打,只怕主人受傷,竟全是往楊戩身上招呼。再這樣下去,怕是打也打死了。
看哮天犬匆匆奔來望一眼,又飛跑出去,三圣母愣愣地坐在地上,目光不自覺地又落在哥哥身上。衣服早被哮天犬偷來干凈的換了,不復昆侖山時的血污,但新的血漬,又從內衣慢慢滲了出來。
晚上,哮天犬愁眉不展地回來,他又沒討到多少錢,萬一那些人再來,拿主人出氣怎么辦?
怕什么,來什么,潑皮張的手下果真是來了,哮天犬閉上眼顫抖著,他被他們拉開,無力掙扎,更不敢看主人在他們腳下無意識地翻滾、嘔血……
三圣母也閉上眼,痙攣的雙手將衣角揉得不成樣。習慣了就好,那老乞丐說習慣了就好,可就是僅僅看著,她也無法習慣。哪一天?丁香是哪一天成婚?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快一些吧!
小玉什么也沒做,只是縮坐在破廟一角,緊緊堵住耳朵,閉著眼睛,不看,不聽,也不想。
沉香卻很沉靜,一直看著,等著,看到那斜眼漢子一腳踢在楊戩胸口,讓他嘔出一口血時才有了反應,近前去,在推搡中仔細把著脈。
等一干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哮天犬抱著楊戩抽噎時,他轉過臉輕聲說:“淤血吐出來了,如果沒有意外,舅舅這兩天就會醒。”
一句話將眾人從渾噩中驚醒,三圣母希冀而又不敢相信地問:“真的,二哥能醒?”沉香點點頭,沒有多說,更沒有母親的喜色。醒轉,對舅舅來說,不過是一場噩夢的開始罷了。他在昆侖的時候,是做好一死的準備,而不是這樣的……活著。
沉香法力高強,說得自然不錯,楊戩第二天晚上便醒了,哮天犬正小心地喂他飲水,冷不防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喚一聲主人,再叫一聲,聲音不由地顫抖起來。
血和著水噴出,人又昏了過去。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因為傷勢太重,再調養幾日,遲早還會清醒過來。嫦娥又想到了那次街上的偶遇,掩住面,淚滲出在衣袖上。或許,就這么昏迷下去,一直捱到龍八的婚禮上,他還能少受些傷害,尤其是她的傷害……
半個月后,楊戩第二次清醒,哮天犬淚流滿面,激動得不能自持。然而還不等他宣泄心中的狂喜,廟外的腳步聲又驚起他一頭冷汗,今天,潑皮張竟是親自來了。
哮天犬看了一眼主人,主人醒轉的驚喜被恐懼占據,主人醒了,他要怎么和主人說,他要怎么才能不讓主人受那些混蛋的侮辱?
他沒有辦法,只能看著斜眼漫不經心地踢了主人一腳,畏縮著遞上銅錢,一點不敢接觸主人的目光。
他以為這樣已是極限了,沒想到……沒想到他們竟要他帶主人上街乞討,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不可以,但必須,他不能讓主人死的,絕不能。在老乞丐的勸說下,他避開主人的目光,一點一點喂下米湯,服侍主人睡下,然后,一夜無眠。
第二天,城里就多了一輛穿行于大街小巷的板車,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人人臉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那些施舍的銅錢扔在楊戩身上,卻似砸在眾人心頭一般。頑童的叫囂,路人的閑碎語,甚至連土地這樣卑微的小神,都來落井下石,還有……
那個獨臂人。
九靈洞的慘狀,從遙遠的過去清晰地重現于眼前,三圣母終于暈厥了過去,是她,她親手將二哥逼入了深淵,如今,奄奄一息,重傷待斃,卻還要為了她,去面對那樣兇殘的對手,去背負她鑄成的大錯。
悠悠醒來,第一眼,卻見到了沉香眼中的喜色,她一愣,遲疑著想問,卻不敢。沉香扶著她,輕聲道:“那個妖怪是來約戰的……但不是現在,他愿意等舅舅恢復過來再公平一戰。娘,我們真的該謝謝他,否則,按舅舅的性子……”哽了一下,險些說不下去,“否則,舅舅……如何支撐得到丁香的婚禮……”
如果沒有惡丐的打擾,沒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是一種平靜,那么很幸運的,從獨臂人走后到現在,很平靜,很平靜,沒有再出現疾風驟雨般襲來,叫人喘不過氣的人,或事。從昆侖到城中,也是直到如今,眾人才能、才敢稍稍松上一口氣,將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放下些——不過很快的,那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不是因為楊戩不勝痛楚蹙緊的眉——雖然見了不忍,但這些天,確實也見慣了。也不是因為來往行人嫌惡的目光,還是老丐的那句話,久了,便慣了。讓一干人同楊戩一起煞白了臉色屏住呼吸的,是街邊出現的兩個女子。
嫦娥和四公主互握的手緊了緊,那是她們,她們遇上了他。看到楊戩仿佛一瞬間抽干了所有血色的臉,嫦娥彎下了身子。哮天犬,你快帶他走,帶他離開,不要讓我們見到,不要讓他強行平定的心神再受刺激!百花摟住兩位好友,好在她還算是局外人,看著鏡中四公主不屑地斥罵地上雙目緊閉的人,看著嫦娥往楊戩懷中塞入碎銀,義正詞嚴的一篇教訓,她清楚手上抱住的兩人為何會搖搖欲墜。她不敢想若是換了自己,是不是還能看下去。
她只看見,楊戩的眼光里,那剛剛掙扎起來、微弱燃燒著的生命之火一點點絕望黯淡,變成空洞,似在看著居高臨下的二女,又似誰也沒看,他的靈魂仿佛已經從軀體中剝離,只剩一個軀殼在承受無休無止的折磨苦難。
龍四呆然望著自己遠去的背影,看著楊戩臉上凄絕的笑意,唇邊噴瀉流淌的鮮血,如彼岸花驀然綻放,她感覺聲音像不是自己的,“我沒說,我什么也沒說,我沒遇見他,是不是?”
龍八知道姐姐受刺激過甚,只得道:“是啊,姐,你閉著眼,休息一會兒,剛才什么也沒遇到。”
嫦娥卻低低道:“那些話是我說的,我說過多少傷他的話,為什么,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他?”龍八急得連使眼色,嫦娥卻恍若未聞,好似月下的一抹幽靈,神思飄忽,不知落在了何處。
三圣母掩面抽噎。她驕傲的哥哥啊,縱是小小年紀帶她飄泊四方之時,也從未向人乞求過什么,他是如何忍受的這一切,如何忍受!回到破廟中,哮天犬抱住他的身子,不讓他看見那片銀色的冷冷的月光,卻又怎么遮得住。楊戩木然的目光透過哮天犬的肩頭,投向外面那一片銀輝,也許只有這不解事的月光不會歧視他,會毫無差別的將自己的光芒投注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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