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哮天犬伏在地上吞吃著窩頭,那邊毆打還在進行中,眼見瘦子揮拳連連,而他拳下的楊戩,已經無力抵抗,若不是瘦子抓住他的手腕,就要滑倒在地。沉香看著眼前舅舅受欺辱的場景,氣憤之余,但是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母親已經不忍觀看,低頭垂淚,小玉在旁不斷勸說。而鏡外哪吒和梅山兄弟怒罵聲聲,吵嚷著復仇云云。
究竟什么地方不對呢?
小玉看見沉香向瘦子和楊戩走去,俯下身像是要替楊戩抵擋拳腳。小玉驚呼一聲,“沉香~”
“你們別吵!”沉香忽然吼道,眾人一愣,都看著他。一時間,靜了下來,只有哮天犬嗚咽著,使勁咀嚼窩頭的聲音。沒有怒罵聲,甚至沒有打斗聲。
近處,沉香看到的是:瘦子的拳又急又重,落在楊戩的身上,卻似乎是落在柳絮之中。而他和楊戩互扣的左臂,爛面條般無力垂下。那張青紫色的臉上,眼珠子往外翻鼓著,似乎就要窒息而死,空張著一張大嘴,卻僵硬的無法吸入一絲空氣。他始終無法擺脫那雙眼睛的束縛,雖然那雙眼睛已經很疲憊了,但只要望上一眼,就被拖入暈眩的暗黑虛無,再也無法逃脫。
沉香俯下的身體忽然僵住了,剛才看見楊戩蒼白的面容,幽黑的眸子時,沉香恍惚間有種心魂被攝的感覺,微塵一點,無依無靠,無助無告。他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大家不要擔心二爺,老大剛才和我說,他后來趕到救了二爺。”梅山老四在鏡外說,康老大看著哮天犬和那個窩頭,心情沉重,“我不知道那廝如此折辱二爺,百般刁難。唉,我……老四,我……”這個粗魯的漢子忽然囁嚅起來。
梅山兄弟詫異的看著康老大:“大哥,這話怎么說?”他們話音未落,就見鏡中梅山老大已經到了。他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般將瘦子一把拎起,甩了出去。楊戩的力一脫,側身倒在沙地之上。哮天犬見楊戩倒地不起,心中駭極,他滾爬到楊戩身邊,已經力竭了,再也無法抱起主人的身體。哮天犬雙膝跪地,將手插在楊戩的肩下,將他身子抬的稍高一些,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
冷清清的月色下,楊戩的頭低垂著,亂發遮住了眼。哮天犬在他耳邊大聲哭泣:“主人,主人~”楊戩卻似什么都不曾聽見。
突如其來的變故將原有的陣法打破,那時正是楊戩集中意念和瘦子較量的緊要關頭。眼看就要逼迫那畜牲現出原形,虛空忽然破裂了,楊戩神識直直的一路墜了下去,腳下是無底的深淵。
楊戩探臂急向邊上抓去,卻是光溜溜的一掛冰瀑,濕而脆滑,一抓即碎。楊戩冷笑一聲,他凝神于右手,五指扣進,即將消融的冰層瞬間凍結。楊戩借力向上縱去,換左手扣抓……漸漸攀至崖頂,瀑底的顏色墨黑,慢慢變淺,頂部卻是蒼蒼的白。楊戩知道,只要再上一步,就能脫困,他已經能夠聽到外界的聲音,哮天犬在哭泣,這個傻狗兒,好兄弟。還有一個聲音,好像是,是康老大!
“主人,主人你醒醒啊……老大……”哮天犬一抬頭,發現瘦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摸著竹籬要逃走。他指著那瘦子,怒罵道,“抓住他,殺了他!為主人報仇!”
梅山老大卻抱臂冷冷的站著,既不上前探看楊戩的傷勢,也不阻攔那瘦子。他濃粗的眉頭緊緊皺著,“哮天犬,二爺沒有事的。一個凡人,能把神仙怎么著了?二爺常說,人在困境才能顯出真性情,沒想到他自己卻是在偷雞摸狗!”
“老大,不是這樣的,二爺全是為了我!”哮天犬渾身顫抖,“我們在積雷山……”
“積雷山一役,梅山兄弟都被捉拿。二爺單單救了你這條狗出來,還偷東西給你吃。”梅山康老大譏諷道,“二爺待你這條狗真沒說的了。可憐我的那些兄弟,我一路尋來,得到的卻是兄弟們被打下天牢的消息。”
說到這里,梅山老大氣的一拳打在了桃樹上。
虛迷中,梅山老大的話,楊戩聽得清清楚楚。“梅山兄弟都打下天牢了!”當時是我失算了,他們才會如此。非但如此,哮天犬也受我所累,陷入此困境。楊戩心思才略有動搖,指下的冰層開始融解,身下的一大片冰猝然與冰蓋脫離,載著楊戩向下滑落。
一拳下去,“卡擦擦”的一陣巨響,大地猛然搖動。康老大猝不及防,被晃的坐在了地上。撲楞楞,頭上撒了一頭的灰土。梅山老大暈頭轉向,他抬頭看天,卻只看到了一個窟窿。
“怎么回事?”梅山老大跳了起來,他環視四周,這里竟然是一個破爛的山神廟,殿瓦都塌缺。廟里的神像不在主位,脖子里套根繩子栓在了腐木旁。瓦礫下傳來呻吟聲,康老大跳過去把瘦子扒了出來。他揪著瘦子的脖領子,厲聲喝問:“你到底是什么人?”愚鈍如他,畢竟也追隨楊戩千年,見過些世面。
“小人,小神是這里的山神。”瘦子哆哆嗦嗦道。
“你是山神?”康老大有些傻眼了,他原以為作祟的只是山精野怪。“你既然是山神,為何要如此對待二郎真君?是了,想你下界小仙,不認識上仙也是有的。”
“我當然認識楊戩!”山神臉忽現傲色,“我本是東岳泰山天齊仁圣大帝座下執事,受主神一案牽累才被貶至此僻壤窮鄉。”
“你是黃飛虎舊部?”康老大肅然起敬,“你為何要設陣法困住二郎真君?是為了你家老將軍嗎?”
“將軍已逝,我也心灰意懶。”頓了一下,山神的語氣突然激昂起來,“但近來三界都在傳,這二郎神六親不認卑鄙無恥,尤其是對待自己親妹妹和外甥的行徑已引起天人共憤。誰不想有機會,教訓教訓這樣的無情無義之徒,為三圣母一家出口氣?我本是犯仙,今日又得罪了司法天神,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山神將一番話一氣說完。康老大翹大拇指,大聲贊道:“好漢子,你去吧!”
山神暗自欣喜,慶幸自己急智之下,臨時編出的話居然頗有效用。他遵從主人命令,在此主持陣法設計楊戩,卻功虧一簣,被楊戩反客為主,差點將主人也牽扯出來。幸好這康老大魯莽闖入,使得楊戩心神受損,自己才能逃脫。忽然,山神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到了一個問題:“康老大怎么會闖入陣中!”
山神很快就看到了李代桃僵的神像,還有陣界的楊柳枝條,每一支無不巧妙破在關鍵之處。他的臉色難看至極:好厲害的楊戩,你究竟是何時看穿的,又是何時破陣的。不過,你真的以為這僅僅卦相是艮了嗎?他怨毒的眼睛轉向楊戩,僅僅有哮天犬護在他身旁。今日事敗,回去必然受主人責罰。看楊戩情形,神識還未回轉軀體。他既是主人心腹大患,不若趁此良機,提他的頭回去將功補過。
山神正想著美事,卻聽哮天犬又驚又喜的叫著:“主人,主人你醒了!”楊戩垂下的眼睛慢慢睜開,倏然射出的凜冽寒芒,嚇得山神跳了起來就跑。山神跑出很遠,還驚魂于顯圣真君法力之深不可測。
嚇退了山神,楊戩疲憊的閉上了眼睛。剛才一刻,險死還生。虛迷中,梅山老大的話影響了他的心神,特別是康老大和那山神的對話,字字誅心。在冰瀑崩塌的那刻,指力過處,碎冰粉飛,他最后奮力一躍,終于出了幻境。
山神雖然嚇退了,但楊戩的心中一點也不輕松。就在他出幻境時,恍恍惚惚有一個聲音在他心中低語:“你逃不脫的,你已經無法逃脫了。”
梅山老大感于方才那山神對于舊主的忠勇,想到自己畢竟和楊戩作了千年的兄弟,還是要盡到兄弟的義務,況且看哮天犬餓的可憐,便帶主仆二人去了哮天犬念叨的飯館。
菜一擺上,這邊哮天犬就撲上去狼吞虎咽起來,那邊梅山老大開始喋喋不休的勸說起楊戩。楊戩不理會梅山老大的說詞,只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剛才主陣的原型究竟是什么?它隱隱有雙角之型,還有那陣法……楊戩心中已經了然,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原來是兜率宮又走失了坐騎。
艮卦屬狗,坤卦為牛。艮卦山外有山,山相連。不動,止其所欲,坤卦明柔,地道賢生;坤六爻皆虛,斷有破裂之像,明暗、陷害、靜止。
楊戩袖中暗測二卦,皆測出行不走,行人不歸。方才陣中艮卦忽然變坤相,楊戩險些就要困在陣中,果然好險。
想我楊戩落在這種地步,道祖要暗地取我性命,易如反掌,為何要讓心腹使傀儡蟲暗算于我?楊戩想到此處,不禁啞然失笑:是了,我楊戩已經是人家的一招死棋,是博弈中克制王母的絕殺。身為王母的心腹,招認出任何罪狀,定然都是王母的指使;而招認的什么,需要招認什么,自然是隨你道祖的心意了。傀儡蟲,真是妙物啊!
“是的,妙物啊。你逃不脫了,快要抓住你了。”極輕的聲音,在楊戩心中諷笑著。
楊戩神思困倦,聽梅山老大發白日夢,好像在說“沉香”、“三圣母”。他勉強打起精神聽下去,果然梅山老大在幻想王母娘娘的仁慈寬厚,特赦沉香母子。楊戩苦笑著,一旦沉香母子得以赦免,梅山兄弟的罪過也可以一筆勾銷。但是,老大,這可能嗎?
康老大勸說了楊戩半天,卻見他似乎心不在焉,不禁一拍桌子:“二爺,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看看你干的那些事!”桌上的菜碟都被震得抖了抖。哮天犬不滿的看了康老大一眼,把剩下的小菜都倒進了自己的碗里,繼續甩開腮幫子大嚼。哮天犬覺得,剛才康老大說的大義如同放屁一般,唯有填飽肚子才是真實的。他再也不要主人為了自己,而忍受他不該承受的屈辱。
楊戩強打精神,分析利害于康老大,他道:“老大,王母娘娘不會輕易讓玉帝赦免他們的。因為是關男女私情的天條,都是王母娘娘醞釀了很久,親手訂出來的。那是她的心血,放出了三圣母,就是踐踏了她的尊嚴。”
梅山老大惱道:“她親手訂的天條就一定是對的嗎?”
楊戩嘆道:“她是至高無上的。只要你在她手下做官,就必須在她的框架之內來盡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你越出了這個框架,哼,就會被她從位子上踢下來。”
楊戩看著梅山老大,梅山兄弟中,康老大最為耿直,卻也是一條直肚腸,有些話便不能說的太透。于是楊戩話鋒一轉,“老大,你要記住一點,不管是什么位子,只要你坐上那個位子,你肩上就抗上了責任。你責任盡到了,你的位子才能坐牢。”
梅山老大聽了楊戩這話,氣得站起來:“二爺,你就丟不下這個位子嗎!”他看著眼前這個落魄潦倒之人,忽然覺得他很可憐,這位二爺似乎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還在想著青云夢。他挖苦道:“你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啊!你的法力已經沒有了,你的位子也丟了。那些責任已經不是你的了!二爺,你真就丟不下這個位子嗎!”
位子,權勢,如今都已經失去,但那份責任呢?
楊戩伸出右手,掌心的紋路淺而雜亂,無論命運將他帶到何種地步,他的責任已經深入了血脈骨髓,烙印進了靈魂。
楊戩握緊拳,緊緊的握著,仿佛那就是一份無比沉重的責任:“我一定能找回我的法力。”
“我要找回法力,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