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得太久,勿雙腿僵麻。
刺耳的喧囂一下下沖擊著耳膜,視野里跟著出現白光,一點點吞沒所有,又在眨眼間如潮水般退去,還原出眼前混亂不堪的景象。
心口倏地劇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再帶著溫熱從嘴角無聲淌下,滴落在漆黑平整的衣襟上。
勿默默抬手擦去,空洞的目光穿過大殿,和門口的蘇未吟遙遙對望。
對方仍是那身奉心堂的裝束,但身形舒展,姿態淡然,與殿內的狼藉格格不入,也和堂內女子有著一眼可見的區別。
黑色面巾遮了臉,看不見表情,唯有一雙黑眸靜如深潭,既無得意,也無憐憫,尋不見一絲一毫的波瀾,仿佛只是個偶然途徑此地的看客。
視線拉近,勿又看向方才挾持她的星落。
對方的笑眼和聲音,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勿隱約猜到那是誰,一個本應已經沉入湖底葬身魚腹的人。
她逃出去了,不僅沒有被外頭的世俗禮教拆骨入腹,而且好像活得還不錯。
外頭?
勿追著嘈雜雨聲看向殿外,空洞的目光重新聚焦,似是想穿透綿密雨簾和重重青山,看清如今的外頭究竟是怎樣的天地。
心隨意動,在那無人得見的心境里,她走出大殿,順石階而下,邁過濕漉漉的石板,踏上渡口棧道。
棧道盡頭泊著一葉孤舟。
船頭持篙之人的背影高大又模糊,一聲聲嘆息漫入煙雨,將挾裹在身上的濕意變得冰涼又沉重。
是父親!
邁出的黑鞋在空中懸停許久才踏上船板,卻是剛落下去,就見一道黑影從天而降,端端立于船篷之上。
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綰在其中的木簪因使用得太久而泛起玉質的暗光,黑袍筆直,找不出絲毫褶皺。
隨這黑影而來的,還有滾燙的熱浪,腳下的碧湖頃刻間化為烈焰翻騰的雷池,連船帶人吞了個干凈。
殿內臺上,勿呼吸急促,身形微晃,如驚夢般回過神來。
從自梳女到掌事姑姑,她在這島上守了二十多年,外界的人事早已模糊。
自以為已經放下塵緣,做到了絕對的靜心守心,沒想到竟被今日一場風波撞裂了心間凍土,露出深藏在下面的渴望……和恐懼。
二十多年了,一些她以為早已遺忘的舊事,在此刻毫無征兆的浮現。
父親為了她與人爭執摔傷的腰是否已經痊愈?
大房是不是還變著法子想將他們這一支逐出宗族?
母親……還有因受她連累而被夫家休棄的姐姐,如今還恨著她嗎?
思緒如風過靜湖,漣漪成波瀾,再翻卷成浪,又在撲上岸時被那道滾燙的黑色背影生生截回。
久違的惶恐涌上心頭,勿恍然意識到,原來她守了二十多年的心,并沒有像她自以為的那樣徹底靜下來。
“小姐!”
看到蘇未吟,星落快步迎上去,苦惱的皺起眉頭,“完了,辯不過,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勿全程沒開過口,皆是手下女使和齋堂婆子替她‘出戰’。
另有幾個年長的自梳女全程靜立一不發,若是被人撞倒了,再默默站起來,用行動踐行對戒規的擁護。
蘇未吟打量著勿的神色,嘴角勾起清淺笑意,“無妨,辯了就行!”
她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世間諸事猶如觀山,橫看成嶺,側看成峰。
立足之處,便是眼界所及,決定了一個人會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認可什么不認可什么,絕非口舌所能辯清。
她之所以叫星落發起這一場群辯,是為了讓掌事姑姑‘看一看’其他人眼中的奉心堂是什么樣子。
不可否認,奉心堂確實為部分人提供了庇護,所以應該被付之一炬的,是那些侵蝕靈魂的腐朽戒規,而非這湖心島上的殿宇樓閣。
破而后立,奉心堂首先要破的,是掌事姑姑心里那座‘牢’,如此才有機會迎來一場刮骨療毒般的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