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導員在一間熱得要死的大教室里開會,夏天上午驕陽如火,外面的蟬炸炸炸地叫,遙遠也快要炸了。
他在宿舍里喊了幾次于海航喊不起來,只得一臉苦大仇深地先來。簽完到走到角落里自己班級的位置坐下,想趴著繼續睡。整個學院的這一屆有四個系,八個班,大教室里坐滿了人,沒什么人注意到他。
遙遠挑了個小角落,這里都是他們班上的人,他掏出手機給譚睿康發了條短信,說自己起床了。前面有一小群女孩在聊天,時不時回頭看他,遙遠抬頭看了她們一眼,那群女孩子開始哄笑。
遙遠心情很不好,心想神經病,煩死人。
“你臉上全是睡出來的印子。”旁邊一個男生說。
“沒辦法,太熱了。”遙遠說。
“哪兒的人,不像北方人啊。”那男生傳給他一張表道。
遙遠接過表格開始填,他很不喜歡填表,入學以后已經填過無數次表了,沒完沒了地填表,每次都要在表上的父母情況里,母親一欄空著,就覺得心里不舒服。
他注意到那男生的表格上有名字——游澤洋。民族是土家族。
“你的名字都是第二聲?”遙遠給他看自己的姓名。
游澤洋說:“你是哪兒的人?我是湖南人,我們那地方土話里念起來還挺好聽的,普通話念就不成了,怪怪的。”
遙遠道:“呀,我也是湖南的!”
游澤洋馬上道:“老鄉老鄉,握個手。”
遙遠和他握手,兩人就認識了,遙遠想了想,說:“其實我爸是遼寧人,我媽是湖南人。”
游澤洋善解人意地說:“也是半個老鄉了。”
遙遠馬上在心里給他定義為此人不錯,終于認識一個能說話的了。
“你老家湖南哪兒的?我婁底的。”遙遠說:“婁底朝西走,郊縣。”
游澤洋道:“我也是婁底的!”
太巧了,遙遠道:“你一個人來的么?”
游澤洋說:“和幾個老鄉一起,有男有女,你來我們老鄉會么?”
遙遠十分迷茫,問:“老鄉會?”
他從小到大從來沒聽過這玩意,深圳所有人幾乎都來自五湖四海,來了深圳就是深圳人,本地人幾乎就沒幾個,也就無所謂地域差別問題。
游澤洋說:“全是湖南人,平時互相幫助,吃吃喝喝,出去一起玩什么的。”
遙遠點了點頭,又問:“深圳有老鄉會么?”
游澤洋道:“這里廣東人最多,還有你們深圳人,廣州人好像很少有老鄉會,深圳人有老鄉會,但是基本也不怎么出去聚,我聽同寢室的人說的,整個廣東省本地學生都混在一起玩,韶關客家潮州的都有。”
他明白了,全國各地的學生都會組建類似于老鄉會一樣的組織,彼此幫助。
廣東人在這里熟門熟路,一個班里就占了一小半,也沒什么特別難適應的。三中應該也有同學考上中大了,但讀這個學院的只有他一個,其他的說不定在珠海校區或者本部。
遙遠和游澤洋聊了一會,漸漸就熟了,游澤洋比他的舍友們風趣得多,雖然和遙遠的興趣愛好交集不大,卻什么都知道點,開個話頭就聊得上來。輔導員開始開會,他倆就在下面嘰嘰咕咕地說。
輔導員聲音停,于海航一臉沒睡醒的模樣,突兀地闖了進教室,直接去簽到,經過座位時說:“趙遙遠你怎么不叫我起床。”
學生們全笑了起來,遙遠道:“我喊了你的,你不起來!”
于海航去坐下,遙遠又跟游澤洋說:“今年我和我哥回老家去,有只瘋狗……”
游澤洋大驚道:“你家是譚家村的?”
遙遠大驚道:“你也是?”
游澤洋:“我不是。”
遙遠:“……”
游澤洋聽說了這事,就住在縣城另一邊的村里,高中在長沙念的書,遙遠聽到就大呼太好了,下次回老家還可以一起走。
兩人馬上就熟了,遙遠又拿出口香糖讓游澤洋吃,游澤洋說下課一起去吃燒臘,嘗嘗廣東菜。
遙遠心花怒放,終于交到一個朋友了,感覺就像一只迷路的巴哥找到了一只斗牛犬,雖然品種有點區別,但起碼都是中型犬,勉強能聽得懂對方的語了。
中午遙遠請游澤洋吃小炒,又拿出自己的幾米畫冊借他看,說:“我想送件生日禮物,你幫我參謀參謀吧。”
譚睿康的生日是過農歷的,不像遙遠過新歷,今年是九月份生日,遙遠打算給他送個東西。
游澤洋說:“送女朋友嗎?”
遙遠說:“不,送我哥。”
游澤洋:“切——送你哥干嘛參謀,問他想要什么東西,或者給他錢讓他自己買去。”
遙遠靜了會,這個關系他沒法對游澤洋解釋,說多了恐怕露餡,只得岔開話題不再聊了。兩人吃了飯遙遠回去宿舍睡覺,游澤洋去辦事,一堆表要填跑來跑去的,遙遠便懶得陪他了。ъiqiku.
午飯后譚睿康的短信又來了:弟,吃飯了嗎?吃的什么?多喝點水,提防中暑。
遙遠嘆了口氣,既幸福又惆悵。被惦記著的幸福,以及不是愛情的惆悵。
游澤洋一走,遙遠就很想念譚睿康,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么,交上朋友沒有,以他的性格,一定能和宿舍里的人打成一片,和他們有共同話題,說不定剛去就是宿舍長。遙遠想著譚睿康在幫他們宿舍的人掃地收拾東西的樣子,面無表情地推開門——
寢室里才過了一天就亂七八糟,張鈞在吃泡面。悶熱的中午宿舍里飄滿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的味道,眼鏡小呆穿著條松松垮垮的三角內褲在給老家的父母打電話,說一切都很好,和室友相處得很愉快等等。
遙遠又有點不想活了。
他趴到床上,給譚睿康發短信:吃了,食堂的燒鵝味道一般,咸鴨蛋,香菇菜心,菠蘿咕嚕肉。你中午吃的啥?
譚睿康:也是食堂。你的錢和cd機,手機明天注意交給舍管代為保管,軍訓不能帶,別放在寢室,小心被偷。
遙遠心想不可能吧,都大學生了還會偷東西么,回了個:知道了,我好想你。
譚睿康:哥也想你。
遙遠心中一動,隱隱約約覺得,譚睿康會不會也喜歡自己?
他在這個問題上寄予了挺大的希望,說不定譚睿康也喜歡他,只是沒發現而已呢?
遙遠想來想去,有點困,忽然又覺得好像沒那么喜歡譚睿康了。
譚睿康又發來一條短信他也沒有看,外面幾聲雷,開始下雨了。
寢室里涼快了點,遙遠的愛情這種感覺總是一陣一陣的,沒見到他的時候有點想他,但情感并不是很濃烈,畢竟周圍的環境太陌生了,令他覺得很累,幾乎沒空去體驗自己的愛。
譚睿康每次說“想你了”的時候,仿佛就把遙遠心底狂熱的火苗壓下去點,又或者給他一杯水,解了他的渴。
暴雨傾盆,外面下起大雨,多日來的郁悶一掃而空,簡直舒服得要死。
遙遠趴在床上睡了一下午,睡到晚上六點才起床,緊接著為他的貪睡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第二天要軍訓了,晚上他在床上翻來翻去,聽舍友們打呼嚕說夢話,直到半夜五點才睡著。
六點鬧鈴響,學生們紛紛起床,換上迷彩服,系上腰帶,背起被子,提著桶下去集合,遙遠徹底崩潰了。
二十二天的軍訓,不能與外界聯系,所有人都抱著同樣的愿望——下雨,快點下雨!給我下雨吧!
遙遠到了這種時候,也顧不得面子不面子的問題了,迷彩服穿上,帽子戴上,背起被子褥子,提著個桶,大家全都一樣,分不出誰是誰,這簡直是一場噩夢,快點過去吧。
遙遠長到一百七十五公分就不再長了,每次都是排在中間靠前的位置,他一直對自己的沒有長到譚睿康一百八十多公分的身高耿耿于懷,但人不再長高就像天不下雨一樣,都令他絕望而無可奈何。
軍訓的強度簡直是痛苦得令人發指,早上集合站軍姿,跑步唱歌等吃飯,還要唱得相當大聲,下午又站軍姿,走一二三,跑步唱歌等吃飯。
一天里被太陽曬得汗流浹背,晚上又在開著燈的大操場上站軍姿,踢正步。分到他們班的是個有點長得像周杰倫的教官,面容嚴肅,兇巴巴的,沒念大學,挨個把他們揪出來罵,一副“現在的大學生都是什么德行”的嘴臉。
遙遠開始看他長得帥,還覺得這人應該不錯,然而教官單單和遙遠過不去,揪著他單罵,又給了他腦袋一巴掌說他走神,差點把遙遠給氣死。
遙遠真是恨死這教官了,幸虧罵歸罵,教官就動了這一次手,沒有踹人,還是給他們留了幾分面子。
遙遠終于明白為什么有人會當逃兵了,他最煩就是站軍姿,一站足足一個小時,完全就是在熬時間。
他想假裝中暑暈倒,說不定暈倒以后可以得到特殊照顧,然而大家都不中暑,只有自己中暑實在說不過去。
下一秒就暈吧,遙遠站在隊列里,無數次下了決心,但卻無法付諸行動,怕腦袋磕在水泥地上引起腦震蕩,又怕被教官看出來,林林總總,顧忌頗多,每次開始站軍姿十分鐘后就在思考怎么不著痕跡中暑昏倒的事,但每次都直到解散時都沒有付諸實踐。
一天又一天的軍訓,他居然和其他人都一樣,就這么慢慢撐過來了,一次也沒有掉隊。
九月中的晚上,所有人都睡著以后,他睡在靠窗的榻上,扯下半截內褲,抱著被子輕輕摩擦,閉著眼,想象抱著譚睿康時他滾燙的體溫,與男人肌膚相觸的感覺。
遙遠天生皮膚就有點冷,與他相比起來,每次碰到譚睿康的手肘,肌膚時都覺得他很熱,那是一種陌生的溫暖,肌膚摩挲的愜意令他著迷,被子粗糙的紋路摩挲皮膚,令他沒一會就起雞皮疙瘩了。
這樣就不用再擔心要洗內褲的麻煩問題,否則連著將近一個月都住在軍營,沒有半點個人隱私可,肯定撐不到那時候。
他在安靜的夜里吁了口氣,把被子胡亂掖著,弄濕的一面壓在下面,沉沉入睡。
數天后過中秋,軍訓的學生們聚在一起看節目,遙遠把腰帶卷起來,放在帽子里,坐在露天廣場上發呆,在想譚睿康|生日過了,哎。
“喂,你叫趙遙遠是嗎?”一個小兵過來拍他。
遙遠:“?”
“出來,出來。”小兵說。
遙遠:“會被教官罵的。”
小兵:“沒事,他不敢惹我們,帶你去玩,走!”
遙遠根本不認識那小兵,不知道別人怎么注意到他的,便偷偷摸摸跟著他離開廣場,輔導員在和連長聊天,他們從樹后躬身繞過去,又穿過升旗臺,一輪滿月掛在天邊,那里還等著個小兵,兩人招呼道:“來了來了。”
“哎喲總算來了。”三人躲進樹下,一個瘦瘦矮矮的小個子兵笑道:“你叫趙遙遠是嗎?”
遙遠道:“是啊。”他有點茫然,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找他。
另外那個清秀點的男孩說:“那天你們來軍訓我就注意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