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久,一對相伴來砍柴洗衣的夫『婦』發現了男童。
他們踟躇不敢上,因為男童周圍圍繞著一團淡淡的光暈,那光并不純粹,氣森森的,邪得很。
一看便知不是人族的孩子。
興許女子天生心軟,眼看他哭啞了嗓子,不由壯著膽子上看了一眼,一看,心便顫了顫。
“這孩子,模樣生得好。”梳著『婦』人發髻,面『色』隱現溫柔意的女子拉著身邊丈夫的衣袖,道:“怪可憐的,這世怕是只有那東西能干出這樣的事了。”
“走罷,走罷,別看了,這孩子我們碰不得。”男子謹慎地看了看四周,柴也不挑了,一心要拉著妻子回。
“誒。”
女子一步三回,在聽到身后孩童啼哭時忍不住地轉了下身,又拎著裙擺上,試探『性』地放了根手指到小孩跟,下一刻,粉雕玉琢的娃娃伸手抱住了她的手指。
那一剎那的心軟,女子將他帶回了。
說是,其實也不過是小兩的茅房,中破爛,但收拾得整潔,女子給酣睡過去的小孩喂了兩碗米湯。
時一天天過去,小孩的存在很快瞞不住鄰里,別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很快長大,長高,開始念書啟蒙,唯有男孩幾年如一日不變模樣。
他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男孩在七歲這年,才有了自己的字。
他叫溯侑,這是夫『婦』兩生女兒時一時高興給他取的,什么意都不知道,只聽人隨口一提,便拍板定了這個字。
而在這,他被人叫做妖怪。
隨著流蜚語如雪花般飄進門,夫『婦』兩的女兒也連帶著受了周圍玩伴的排擠,通常回哇哇一頓哭,對著他動輒便冷冷語,讓他在寒冬臘月的天滾出門。
夫『婦』兩對他從漠然,變了厭惡,動輒打罵,不開心了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男孩眉眼一日勝一日精致,『性』格也一日比一日孤僻,唯有被隔壁那位寡居的蘇大娘拉進院子里時,眼中才會『露』出一點暖『色』。
大娘為人豪爽,因為自己曾夭折過兩個孩子,于是將鎮上孩子都看做自己孩子,哪怕是被看做異端的溯侑,她也會從屋里端出兩盆煎得松軟的蔥餅來撕給他吃。
大都叫他妖鬼,連溯侑都叫得少,唯有蘇大娘,她叫溯侑十九。
“你可別聽那人瞎說,溯侑這兩個字是有講究的,你爹娘撿你回時,你身上有一塊帕子,我看得清楚哩,那帕子繡的就是溯侑,后面跟了個十九。”
“你爹娘起先不敢給你用這個字,怕不吉利,后來想想,都養了這么年了,無無姓的像個什么樣子,這才告訴你本。”
大娘告訴溯侑,人要懂得知恩圖報,要知善惡廉恥,她常說夫『婦』兩的好話,語重心長地說,他爹娘并非親生,卻勝似親生。這樣的世道,他們能養著他,實為不易,需要莫大的勇氣。
溯侑半生所有的禮與義,對這個世界那點懵懂的憧憬和向往,全部來源于隔壁那小小的屋子。
日子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過了十三年,溯侑等來了人生中最為痛苦難捱,急轉直下的轉折點。
夫『婦』兩那個自幼被捧在掌心的女兒參加山門派的試煉,被一位長老看中,收為了弟子。
她大義凜然,學著除妖。
外面的妖兇橫危險,一旦對上,動輒會就受傷流血,可里的溯侑不會。
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張比女孩都精致的臉常年陰郁。
他不告狀,或者說,他無人可告狀,誰都不會站在他這邊。
就好像他再怎樣乖乖收斂爪牙,偽裝假象,想要得到愛與溫暖都是惘然,仍然會有無數人在他耳邊惡意地詛咒,說他天生就是低賤的,該的,惡劣的東西。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謾罵變本加厲,從未止歇。
少女樂此不疲,將門派中所有拿來對付妖的,鬼的東西全往溯侑身上砸,除妖杖,攝魂鈴,捉妖罩,花樣層出不窮。
溯侑身上舊傷未好,新傷不斷。
夫『婦』兩恍若未覺,鄰居們冷眼旁觀,孩子們拍手稱快。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玄蘇隔著一層窗,將一瓶散發著刺鼻味道的『藥』『液』劈蓋臉澆在他身上。那『藥』真疼啊,他手背上,胳膊上開始潰爛,冒著劇烈的白氣,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他疼得蜷縮下去,蹲在門檻上匍匐著連門都進不了,而里面,一三口卻無情地了燈。
溯侑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看著雪中的輪廓,在天光破曉時,一點點將心里那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希冀親手掐滅。
他沒有再踏進那屋,而是毅然進了城。
一只尚未年的妖鬼,混在魚龍混雜的城池中,既要生存,又想變強大,這注定不是一條簡單的路。
溯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吃過無數種苦,終于漸漸有了點氣,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膽擔心『性』命不保。
百年后,又是一年冬天。
溯侑與玄蘇狹路相逢,彼時,她已經是小門派的大師姐,距離掌門首徒僅有一步遙。
他披著一身大氅,眼皮耷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身邊是兩三個衣冠楚楚,溜須拍馬的狗腿子,那樣一襯托,他真如畫中走出來的人一樣,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矜貴氣度。
四目相對,玄蘇竟然被那樣攝人的氣勢驚得退了兩步。
隔年開春。
溯侑收到了來自那個小鎮的第一封信,信上的署是玄蘇。
“真稀奇。”他將信紙夾在指尖,笑得懶散又漫不經心,看了看后沒興趣一樣地丟給身邊的小啰啰,不耐煩地道:“念。”
小啰啰便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邊觀察他陰晴不定的臉『色』,一邊磕磕巴巴地念下去。
念完,溯侑自己一個人坐了許久。
信是玄蘇寫的,她破天荒的叫了他一聲“阿兄”,后半截則是玄父玄母的口吻,這年,他們依仗著玄蘇帶回來的靈寶靈丹,續了百余年的壽命,可凡人終究是凡人,撐到現在,身體已經衰竭,說不好什么時候就要歸西。
他們想見見溯侑。
他們喚他為孩子。
不是妖怪,不是天生孽種。
么溫暖的字眼啊。
縱使溯侑表現得百般不以為意,將那張紙丟在窗一丟就是大半個月,可至六月,他看著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太陽,到底還是不由得還是想起了百年。
那兩人將自己帶回了,一張可以安睡的床,兩口足以續命的米糊。
他回了那座小鎮。
可還沒到地方,他便在叢山峻嶺遇到了埋伏,那不入流的小門派幾乎出動了全部的掌門,長老中途圍剿他,所為的,是他身為大妖,體內孕育的妖珠。
什么都是假的。
那句“阿兄”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情真意切的懺悔,句句滴淚的想念,全部都是騙人的。
只要立下了這個功,玄蘇便能將夢寐以求的掌門首徒收入囊中。
為了要他的命,他們聯合起來,編造了個以“親情”為的巨網。
溯侑殺紅了眼。
誰要他,他便要誰。
他偏要,偏要活著。
可最后,他拎著染血的劍,一步一步走到瑟瑟發抖的一三口跟時,劍尖也只是斬斷了玄蘇的經絡,他看向垂垂老矣,似乎眼睛都睜不開的夫妻兩面,聲音危險得令人『毛』骨悚然:“既然這么厭惡我,當初,救我做什么?”
玄蘇目光怨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等著,你等著,你膽大包天,屠戮人族,師兄已經接到消息,上報執法堂和圣地了。”
溯侑確實沒逃過圣地的圍剿,他在一年中天最熱的時候戴上枷鎖,被押入羲和圣地的私牢里,又在天最冷的時候上了審判臺。
他曾以為,自己必無疑。
結果有人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點了他一下。
畫面在此時戛然而止,薛妤從大段大段回憶碎片中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尋溯侑的身影。
他在不遠處站著,身段高而孤拔,唇低低地壓著,睫『毛』垂落著覆蓋眼底那濃烈的,翻涌的情緒,在眼瞼下掃出一團深重的沉郁『色』來。
薛妤的體內有鄴主親自設下的禁制,璇璣無法窺探她的記憶,于是在那短短半個時辰里,溯侑跟著薛妤一起,回顧了自己過去兩百年的經歷。
在他最想在她面展現自己優秀而耀眼的一面時,他昔日所有的不堪,狼狽,那瘋狂與失控,像揭開一層紗布后藏無可藏的腐爛膿腫,如此直白而明晰地擺在她眼。
溯侑抵著劍尖站著,每呼吸一口,都是驚人的涼意。
薛妤幾步到了他跟,他連呼吸都微微屏住,睫『毛』像是凝在半空中一樣,既不上,又不下,維持著一種僵硬而不自然的平衡姿態。
薛妤喚了他一聲,音『色』如玉石般清透:“那個玄蘇,還活著沒有?”
溯侑沒想到她開口說的第一句竟是這個,他頓了頓,喉結滑動著落出一個嗯字音節來,低而悶的一聲,止不住的便讓人想到那個摁著被腐蝕的手腕,默不吭聲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的半大少年。
“過兩天。”薛妤道:“等螺州的事處理完,我陪你回去一趟。”
溯侑終于抬眼看向她,瞳仁里是深而重的一筆墨『色』,散得極開。
昭昭艷陽中,她一雙眼與初見時并無不同,話卻軟了,輕了許。
“十九。”薛妤喚著過去那個唯一能讓他『露』出幾分笑意的字,不習慣地頓了頓后,道:“過去便過去了。”m.biqikμ.nět
“別去想從的事。”
“現在,你在我身邊,背后站著整個鄴都。”
“沒有人敢再這樣對你。”
溯侑追著她眼尾那條明明滅滅的光,那一筆好似天生薄情的小勾,想,怎么就那么晚,晚到他已經走完了所有彎路,干過所有錯事后才遇見她呢。
若能早知道,他寧愿再等兩百年風霜,也干干凈凈,如白雪一樣懷著滿袖風月等她到來。
可即便如此。
溯侑也依舊在下一刻,聽到了自己心中某根弦徹底崩裂的聲音。
他所有的遲疑,驚怒,那刻意又別扭的心,通通碎為齏粉。
他心甘情愿沉入海底,步入懸崖里。
溯侑眉梢眼尾慢慢蘊入一點笑,他看向薛妤,這段時君臣有別,別扭的生疏在這一笑中泯然散去,他好似又了十年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一抬眼,一挑眉,全是生動又撩人的風韻。
“好。”
他道:“我聽殿下的。”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