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氏見吳襄不奏曲午,而是盯著林謹容看,便板著臉輕輕咳嗽了一聲。
吳襄回過神來,笑道:“我覺著四妹妹這曲子,似是只奏了上半闕,還差下半闕。不如我來續上?”
林謹容勉強一笑:“我拋磚引玉。”“只要四妹妹莫嫌我狗尾續貂就好。”吳襄坐定,凝神靜氣,奏了一曲。
秋夜無云,月光如水,萬里江山,極盡妖嬈。倦鳥歸巢,溪水清泠,越女浣紗,織婦搗練。夜風如歌,竹影似舞,書生憑窗,吟哦聲聲。樓宇重重,燈火輝煌,士子據案,奮筆疾書…………
一曲奏完,吳襄微微一笑:“獻丑。”眼睛看向林謹容,里面多了一層意味。
陶氏等人尚未棄口,林謹容已然一笑:“我輸了。”
不說技藝,她的心境已輸給了吳襄。曲由心生,秋月開篇尚好,奏到后面,她已經完全投入到了個人的愁緒之中,被困在了里面,不得不有些狼狽并倉促地收場。不管她怎么給自己打氣,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竭力掩蓋,過往已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她輕易就敗給了它。
吳襄卻不同,他是早上初升的太陽,他耀眼奪目,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的人生光明燦爛,妖嬈美麗,月下發奮讀書的書生是他,高樓之中揮筆自若的人也是他,那是每一個士子的終極夢想”成為國之棟粱,笑談天下,揮灑自如。
天才就是天才,更何況是個刻苦的天才,林謹容相信吳襄雖不能明悉她的所思所想,但他能懂她的愁緒,所以他才說她的是上半闕,他來補上下半闕。他在告訴她,同是秋月,心態不同”眼光不同,領略不同。
這份心境,她怎么和他比?比不了,也沒法兒比。林謹容有些黯然地想,他尚年輕,她卻已經蒼老。
陶氏有些驚訝,分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論技藝,林謹容還略勝一籌,就算是她后期有些失常”也未必見得輸了。可林謹容已經認輸,吳襄又是個好強的,陶氏便順水推舟:“各有所長。”吳襄早前還有幾分緊張和不確定,聽到林謹容坦承輸了,笑容一下子綻放開來,也就大方得多,侃侃而談:“其實我不如四妹妹技藝諳熟,但四妹妹心緒不如我,吹塤的人反被塤給困住了……如此年紀不該作此悲音,四妹妹還是該放開心胸才是。δ.Ъiqiku.nēt
林謹容垂首行禮稱謝”陶氏卻不由一怔,她早前并不曾意識到這個問題,此刻方才覺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當下狠狠夸贊了吳襄幾句,叫人點茶來吃。
吳襄吃了一盞茶就起身告辭而去,不多時,林三老爺也叫自己全身的骨頭都給顛散了”自顧自地跑去睡了。陶氏方皺了眉頭道:“囡囡,你今日奏的這曲子不適合小姑娘,聽著太過悲切冷清了些,特別是后頭。”兩杯熱茶下肚,林謹容已經從低落的情緒中恢復過來”輕聲笑道:“我只是想著應景,隨手拿來而已,娘要是不喜歡,下次不奏就走了。”
去年秋天她剛重生,心境正是最悲涼的時候,奏出的曲子不知比這個更嗚咀幾倍”乃至于林老太太都受不了,不得不答應放她去和吳氏告別。彼時陶氏并沒什么感覺,今日吳襄偶然一句話才令陶氏關注起這個問題來,是陶氏平日里不愛兒女么?不是,陶氏已經竭盡了全力,只是人太容易被困在自己的情緒中”滿眼滿心都只看到自己的不如意和付出,只能看到悲傷和憤怒,于是錯過了快樂和機會。
陶氏并不知女兒心中所想,順著話頭道:“吳襄雖然狂傲,但他的話也有些道理,心胸要放開一些,莫要因為我和你父親的緣故就以為有些事情不好……”她不擅長和女兒就這方面的事情作更深層次的交談,嗯嗯啊啊地帶過,自嘲一笑:“其實是我不會過日子,你別和我學。
你有主見是好事,但該柔順的時候還是要柔順。”
林謹容認真道:“母親放心,不拘何種境地,我都會好好過日子的。”不管當年她是不是也犯了和陶氏同樣的錯誤,她此生不會再犯。
她會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人生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而不是只局限于她眼前這一畝二分地。
天邊剛露出一絲魚肚白,眾人就已經起身,燒火造飯,喂馬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