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大殿后各方建造風格都變得肅穆冷沉,入場像是在看一尊不茍笑的鐵佛像。樹植花草少得可憐,走廊之外全是小黑石子圈起來的白沙地景,庭院了無生機,十分寂寥。
常人在這種環境下久住心性必然發生變化,心志不堅者大概率會因孤獨寂寥而輕生。
所以每次孟臨江來大殿找他師尊都小心翼翼全神貫注,否則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庭院中的白沙地景把自己的心神困入其中。
同時又無比佩服自家師父的心神堅定,多年頻繁出入這里卻絲毫不受影響。
中殿屋內點了安神香,常瑤還在臺階下就能聞到,也能聽見里邊星羅左護法對云山君嘀嘀咕咕:“我說了讓你別去你不聽,現在好了吧,你這眼睛沒幾個月別想看得見。瞎眼是我獨一份,就這點特色了你還要跟我搶,不要臉。”
宋霽雪:“……”
云山君一襲青衣黑紗蒙眼立在書柜前,骨節分明的五指搭在架子小隔間上,進屋的人只瞧見他側臉,微微抬首似在尋找書柜某格里他所需要的東西。
蒙眼的黑紗長帶垂在發上,窗外吹進的春風拂過長帶飄起又落下,
屋里兩個瞎子,走在最后的常瑤肆無忌憚地抬首看去。
漫長的時光隔在她與云山君之間。
在常瑤沉睡黑暗混沌中,又從混沌醒來,只剩意識聆聽山河之息的日子里,宋霽雪經歷了太多太多,好的壞的都有,那些她不為所知的事在他身上留下點點滴滴的痕跡改變著,將他雕刻出另一幅熟悉又陌生的模樣。
視線掠過那蒙著黑紗的眉眼時常瑤感覺心臟重重地敲響一瞬。
宋霽雪不像任泓是幾十年的老瞎子,也沒有在短短數日修得心眼的本事,雙眼受傷失明對他還是有一定影響的,但就算如此也比常人厲害太多,以至于很多時候看上去跟平日沒有差別。
他能憑借靈息察覺周遭是否有人,修得心眼的任泓不僅能識別靈息,還能將靈息化形,在他眼皮之下的世界中作為具體景象存在。
兩人都察覺出進庭院的有三人,孟臨江和于野,剩下一個境界不高的陌生人。
宋霽雪沒太在意,手指劃過木格隨意道:“臨江,幫我把金花種子拿出來。”
云山君家里的東西太多,什么靈器丹藥都是小玩意,就是這些小玩意他隨手就丟了,從來不整理,想找的時候才找,有的東西丟哪去了也不記得。
以前都是常瑤幫他整理的。
如今這活已被孟臨江接下。
“師尊拿金花種子做什么?”孟臨江麻溜來到書柜前幫他找。
宋霽雪站著沒動,神色淡淡:“把山崖后的桃花樹換了,礙眼。”
孟臨江:“……”
任泓提醒他:“你現在是個瞎子。”
于野走到桌案邊去,期間余光始終注意著常瑤,見她局促不安神色怯懦地站在門口,小心翼翼著不敢輕舉妄動。
喲,這次的替身不行啊,連原主什么性格都沒摸透就敢上了。
“什么事?”宋霽雪無視任泓,微微側首轉向走來的于野。
“看你死了沒。”于野冷酷臉。
宋霽雪哦聲:“沒死。”
于野眼角輕抽一瞬,似受不了的哼道:“浩然峰有弟子外出歷練遭難。”
宋霽雪安靜等著后文。
孟臨江忙接話道:“是晉舒師弟,他的妹妹晉柔如今就在大殿,想請師尊你替晉舒行安魂禮。”
常瑤此刻低垂著頭,儼然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小白兔模樣,五指抓著衣袖揉捏著,把內心緊張展露明顯。
宋霽雪接過孟臨江遞來的金花種子袋問:“那妖死了嗎?沒死就找出來償命。”
孟臨江:“死了。”
宋霽雪這才望向進門的第三人。
常瑤輕聲細語道:“我與哥哥都十分敬重崇拜云山君,所以才斗膽懇請此事。”
宋霽雪良久不語。
氣氛在他的沉默中變得有些許微妙。
孟臨江沒想到本該順利的事竟然生了波折,又不想常瑤失望,便小心翼翼道:“師尊,之前跟你說過從上庭回來遇三尾狐妖一事,是晉柔救了我。”
任泓聽到這噗嗤笑出聲來:“不就是安魂禮嗎?這有什么難的,至于把救命之恩都搬出來逼你師尊?”
孟臨江連連搖頭:“我可不是逼師尊!師尊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哎呀云山君如今瞎了眼,行安魂禮也不方便,不如我來,再不行讓你們定坤君來,這位姑娘,星羅護法和定坤君加起來也夠云山君的牌面了吧?”任泓笑嘻嘻地問道。
常瑤也滿眼慌張道:“此事是我唐突,幾位真君就當我從未說過,我、我……”
“安魂禮入夜再行,既是云山沒護住你哥哥,理該如此。”宋霽雪面向常瑤,說完這話后又微垂首看回手上。
常瑤激動道:“晉柔多謝云山君。”
宋霽雪注意力都在花種子上:“先帶她下去吧。”
孟臨江道了聲是,帶著常瑤朝外走去。
等兩人走遠后于野才酷酷地拋了句:“她長得像常瑤。”
任泓剛喝的茶一口氣全噴出來。
兩人都看向宋霽雪,這人卻在數種子,不咸不淡地回了句:“看不見。”ъiqiku.
任泓咳了兩聲:“看吧,瞎也是有瞎的好處。”
“我回頭查查看這次又是誰派來的。”因為這種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有經驗的于野并不是很在意,反正他知道冒牌貨是不可能影響自家師弟的。
假的始終是假的。
在所有人都擔心宋霽雪會沉溺假象時,他卻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起初人們以為扮作常瑤能誘惑云山君,后來才發現此想法大錯特錯。
在宋霽雪接連斬殺數名假常瑤后人們終于醒悟,原來的深愛寵溺已化作深切的仇怨,常瑤曾是他最愛的人,如今卻是他最恨的存在。
扮作常瑤去見云山君并不會成為新的掌門夫人,反而會死。
于野看向宋霽雪的雙目:“話說回來你這眼睛是怎么傷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當時親眼看著的!”任泓舉手積極回答。
于野翻白眼道:“你是個瞎子,哪來的親眼看。”
任泓:“你再罵不告訴你了啊!”
于野擺擺手,示意他說。
任泓卻哼道:“他是為了救個女人傷的,我當時都說別去救了他非要去,不聽我勸,神算的話你都不聽,你這次最好長長記性。”
于野驚訝道:“什么女人?”
任泓高傲地一抬下巴:“求我就告訴你。”
于野伸指點他:“你求老子求你啊。”
宋霽雪沒理這兩人幼稚拌嘴。
他的思緒有片刻飄遠。
每一個扮作常瑤試圖魅惑殺他的妖或者人都非常厲害,神色姿態都貼近人們對云山夫人的印象,不止皮相,還有氣息與聲音,哪怕容貌身形都一模一樣,宋霽雪也只覺得他們扮演的常瑤無趣又可笑。
倒是方才在看不見臉的情況下那少女與常瑤相似的聲音和語調瞬間將他的記憶拉回當年。
宋霽雪太熟悉常瑤說話的語調,有著獨特的個人節奏,也熟悉她裝乖扮弱的姿態。常瑤同他輕聲細語的時候太多,在彼此親昵纏綿時,那記憶太過深刻,不會忘記。
于野跟任泓吵著吵著發現宋霽雪往外走了,喊道:“去哪!”
宋霽雪頭也不回道:“種花。”
種新的之前,要把舊的砍掉。
常瑤并以為要入夜后才能再見宋霽雪,沒想到會被孟臨江叫去幫忙種花。
她問:“這是云山君的意思嗎?”
孟臨江點頭:“若是師尊不讓我肯定也不敢叫你一起。”
常瑤乖乖去了。
宋霽雪了解她,熟悉她語調姿態,她何嘗不是呢?
知道是宋霽雪的話一定會聽出來所以才在云山裝乖扮弱,就是要讓宋霽雪注意到這細微的不同,不然她靠什么接近云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