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天道的手筆,”老人道。“只可惜也不過是斬斷了獵道者的觸須,只是讓他們暫時遲滯在觀音山而已。別說這樣的手段,就連你當日的封天禁地術他們也能鉆出來,這樣的手段又能拖住他們多久呢?”
男子站了起來,抓起掛在一旁椅子上的衣服穿起來。
“我會在他們再次動手前帶他回來。”
“我不想卷入這場混戰,冥界折騰不起。若非為了我的外孫,這次我也不會冒險出來。記住你的承諾,帶他回來。”
“我會的。”
老人回頭看著男子,男子蒼白的面龐神色異乎尋常的平靜。老人點了下頭,便走了出去。寒風疾嘯而來。老人道,“他也在等你,你自己當心點。雖然我很希望你帶我外孫回來,但也不希望你殞命。記住,你的傷是你的破綻,若是你的傷不能好轉,你的時日也不會很多。”
老人出現在院子里,然后如煙云一般的消失在那野草之中。
男子注視著那片野草。院落的荒廢,便使得原本屬于人的住所,成為了蟲鼠和野草的家園。不知多長時日,蟲鼠和野草便在這里瘋狂的生長。日出日落,院子是否會懷念曾經的歲月?
他懷念曾經的歲月,兒時的歲月,可惜一去不復返。
巷子里傳來孩童嬉戲的聲音,天真,活潑,無憂無慮。然后透過院子的矮墻,可見到幾個小孩追逐著一閃而過。他那蒼白的臉上,無聲息的流露出一絲笑意。
小鎮如從夢靨中醒來,沒有往日里變故的苦澀。街巷上人來人往。大小店鋪張開著門來往著熟悉和陌生的顧客。街道上的攤販,也忙碌的招攬生意。各色小玩意兒琳瑯滿目,讓人應接不暇。
鎮外的渡口,各是熱鬧不已。各色身影往來穿梭。忙碌的,悠閑地,穿梭其間。渡口到鎮子的路上,兩邊也有各色小店。住宿的,吃飯的,飲酒的,等等,不一而足。
江面上霧氣已是漸漸散去,大小不等的船只不斷的駛進、離開。
江邊的樹木還是鉛灰色,冬的韻味揮之不去。只是那一排的垂柳,已是吐露出綠蕊,等待著一場陽光的輻照,然后迸發開來。樹上的烏鴉,瑟瑟的站在枝杈上,清冷的注視著那往來的身影,然后呱呱叫著飛了起來。
晝去夜來,青樓傳來管弦的聲音。女子的嬌笑,男子粗魯的呵斥。歡樂與凄哀,總是相伴而生。賭坊里烏煙瘴氣,人們聚精會神的注視著賭桌,仿佛畢生的心血都在這一刻。酒肆里傳來杯盞破碎之聲,有人在訓斥,有人的冷嘲熱諷。
一人被推了出來,踉踉蹌蹌的站在街上。
陳乾還很年輕,但他的樣子卻看上去無比的破落。
曾經,他是何等的瀟灑,這些酒肆店鋪,哪個不奉承歡迎他。可而今,他卻成為了奚落的對象。
他醉了。
可是意識卻無比的清晰。他多么希望自己是真的醉了。若是真的醉了,那便可以將一切拋之腦后,當成一場夢靨。大家的夢靨都過去了,可他卻被永遠留在了夢靨之中。
為什么?命運為何如此不公?
他圓睜著猩紅的眼睛瞪視著酒肆,可是酒肆卻不會因為他而失去歡樂。酒肆內,依然歡聲陣陣。熱鬧,不屬于他。歡樂,不屬于他。他被拋棄了。被命運拋棄了。
他回頭,披頭散發的沿著街道走去。
兩邊的攤販還在,攤販主也是過往的老相識。他們望著他,帶著可憐,帶著失望。他再也不是他們的主顧了!
他來到了破落的宅院,站在門口望著那塌落下來的牌匾。淚水在眼眶里轉悠,他哭了起來,然后蜷縮著身體蹲在大門邊上,使勁的哭泣。漸漸的,他疲憊了,然后睡著了。可是,夢卻沒有進入他的身體里。當晨曦照射在大地上,他悠悠的醒轉過來。他的身體被凍僵了,只剩下眼珠子在那里緩慢的轉動。
他忽然站了起來,然后跌坐在地上。
“我不會忘記,不會忘記。”
他憤怒,甚至歇斯底里。當四肢蘇醒過來,他折身步入宅院。
寬闊的宅邸沒了往日的煙火氣,空空蕩蕩的只等待著腐朽。他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前面,游廊下的流水還在流淌,假山上已長出不少雜草。一群麻雀嗡的從一處屋子里飛出來。
四個小孩各自背著包袱來到了渡口。時辰尚早,江上的船只并不是很多。他們望著江面,不時的回頭張望。顯然,他們并不大愿意離開這里,或者,并不大愿意離開那個人。小女孩的眼睛紅紅的,泫然欲泣的樣子。
“小靈,不許哭。”一個男孩子道。
“我才沒哭!”小女孩嘟著嘴道。
“不哭你的眼睛為什么這么紅?”那男孩子道。
“我眼睛癢不行啊!”小女孩反駁道。
另外兩名男孩子互相瞅了一眼,不由得苦笑起來。其中一名男孩子道,“我們忘了叔叔的交代嗎?他希望我們好好的,不希望我們有事。更何況,叔叔交給我們的任務,可是無比重大啊!”
“是啊,”另一個男孩子道。“我都有些沒有信心了!”
女孩子看著他們倆,水汪汪的眼睛清澈明凈。她道,“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叔叔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你們知道嗎?”
三個男孩捂嘴一笑。這時,一艘烏篷船到了近前。
“船來了,我們快上去。”
四個孩子跳上船,船家將船駛離岸邊。漸漸的,船越來越遠。四個孩子坐在船艙里,怔怔的看著那越來越遠的鎮子。
“我們還能見到叔叔嗎?”小女孩問。
三個男孩沒有回答。船家搖著船朝著下游而去。江水不急,波浪蕩漾著一圈圈擴散。岸邊的垂柳,柔柔的枝條如在揮別。一條小魚忽然從水中躍了出來,落在了小女孩的手中。
“哎呀,你們看,魚飛出來了!”
街市上開始熱鬧起來。蒼穹暗沉,萬里陰云。衣衫整潔的陳乾從太白樓跑了下來,回頭狠狠瞪了一眼,然后朝著街道對面走了過去。在街道上,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坐在地上,雙目呆呆的望著天空。
“你有膽子殺人嗎?”
乞丐抬起頭,削瘦蒼白的臉孔無比的平靜,一雙眼睛如寒潭之水,透徹而凌厲。
“殺誰?”
“無名的老鬼。”
乞丐站了起來,身材比陳乾高出一個頭。陳乾迎著對方的目光,內心不由得有些忐忑起來。乞丐伸出手,道,“一萬兩。”
“你跟我來。”
第二日清晨,一匹黑色的馬疾馳離開了鎮子。站在太白樓上的陳乾目送著那道身影遠去,喃喃地道,“仇九,我雖然不認識你,但是既然他們都將你說得如此厲害,我還是相信你,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老鬼,天機子,還有你靜怡,一切的變故都是從你們開始的。我恨你們,恨你們讓我失去了過去,讓我再也不能回頭。我恨你們,所以,我等待著你們死去的消息。”
寒風撲面而來,太白樓下的樹木簌簌發抖。云層微微裂開,一縷縷的陽光灑落下來。料峭春寒,一月月的持續著,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他轉身下樓。不一會兒,街道上行走的人忽然停了下來,驚訝的看著一個穿著整齊的年輕男子大笑著像個瘋子,快步而去。
鎮子外三十里。烏云變成了血色。一縷陽光灑落下來。馬兒站在山坡上,悠閑的啃著那剛剛露出尖兒的嫩芽。在十步之外,穿著一襲白衣的男子仰躺在地上,靜靜地望著那血色的云。
云彩怪異,就像是被人鑲嵌上去的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只是,無論云彩如何的怪異,卻也不能讓他從回憶中醒過來。
他知道,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逃荒路,野狗,禿鷲,尸體,行尸走肉的人。
然后,他便遇到了老鬼。老鬼帶著他來到了山上。
從此,他的命運便改變了。或者說,許多人的命運在那一刻也改變了。
很多人說世事無常,或許這就是命運。一成不變的命運,還是命運嗎?
一切,從那時候開始,便變得不尋常起來。
他記得老鬼在路上的訓斥。老鬼告訴他,他再不是那個叫陳文的男孩,更不是那個從虔城路瑞金縣小山村里逃荒出來快死的男孩,他是無名的工具,是無名的棋子,所有的一切,都只屬于無名。因為,無名給了他一切,所以,他要將一切都獻給無名。
他叫仇九。
殺手仇九。
他忽然坐了起來,大笑一聲。一旁悠閑地啃著嫩芽的馬兒驚訝的看著他。他站起身來到馬兒旁邊,翻身躍上馬背,抓著韁繩呵斥一聲,馬兒便甩開蹄子如風似的朝著遼闊的平原盡頭而去。
“我是仇九,也是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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