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邊城,將軍府。
慶功宴上,此時已是夜半酒酣時分,席上眾人都有些醉意。
男人的交際場上,難免有供人取樂的女子。
蕭璟端坐上首,目光淡淡俯視下頭酒酣正濃,伸手去拉歌伎裙擺的兵將。
那人他有幾分印象,是京城出身的一個將領,如今年近不惑,家里還有個糟糠之妻。
隱約記得,京中盛贊那人妻子乃是一等一的賢良淑德,上孝公婆事事親力親為,養出的兒子,也在前年中了進士。
蕭璟瞧著那人拉著歌伎的丑態,微抿了下唇,起身離席。
臣子家事,他自然不會多管閑事,無非是心底有幾分覺得那夜夜寒燈孤枕,等著夫婿歸家的婦人,委實可憐。
卻也不曾出攔下那將士,更不曾警告半分。
只是起身離開。
蕭璟帶著護衛,離開宴席,行在寂寥月下。
西北的荒漠下,月光格外明亮。
他吩咐護衛帶上一壺酒,往城外墳場而去。
緩步走了好一陣,總算到了目的地。
這地界,荒涼死寂,在西北戰場上陣亡的將士,一代又一代都埋在此地。
蕭璟目色在月光下微微黯淡,伸手從護衛手上拿過酒壺。
立在墳場正前方,垂手,澆下了一壺酒。
他未曾說出一半語,眼里的沉寂卻分外悲涼。
今夜是熱鬧的慶功宴,活下來的人歡欣鼓舞,慶祝日后升官進擊,和戰事告停的喜悅。
死去的人埋在這亂葬崗一般的墳場里,聽不到遙遠城池內的鐘鼓樂聲,也沒有機會飲下一杯得勝的酒水。
只有死前的戰鼓聲鳴,伴隨著他們魂靈入土。
酒水澆在土地上,浸入那些已經干涸的,染著血水的污泥里。
蕭璟理了理衣袖,躬身頷首,彎腰行了一力。
良久后,方才起身。
最后看了一眼月夜下的墳場,轉身離開。
萬千墳塋在他背后,明月跟著映在他身上,將他身影襯得孤寂蕭瑟。
護衛看不懂蕭璟的心思,也不明白他為何在這樣滿城喜色的時候,來墳場拜祭,又不曾道出半句語。
蕭璟自然也不會同人說自己的心緒。
慶功宴上鶯歌燕舞,活下來的人歡欣鼓舞慶祝明天。
他們九死一生掙得功名戰果,此時自是應該快意。
蕭璟是此戰主帥,也是當朝的太子。
這一戰是他必須要打的,也是他曾經,想盡一切辦法希望避免的。
如果不是漠北一再挑釁,如果不是連和親這樣的法子都沒了效用。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其實并不想動兵。
也許許多人會覺得他懦弱,從送明寧和親那天起,他耳邊響起過許多次,主戰派的罵聲。
他想,或許自己真的是懦弱吧。
他少年時把鮮血灑在這片土地上,在大漠荒原的死人堆里爬出。
倒在他身邊,沒了聲息的,是前一晚,還拍著他肩頭,玩笑說他少年英勇的兵卒。
和許多許多,曾一道并肩的同袍。
一晃許多年過去,他殺了無數的人,也自問手段并不干凈,卻還是記得,自己在西北,一次次直面死亡時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