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刀劃開皮肉,長戟刺入肌骨,血花四濺,周遭大亂,兵戈四起。
燒吧。
燒盡了叛亂,燒盡了賊子,這天下終將干戈載戢,休牛放馬。
諸君,孤是早已便亡了國的人,原不愿將同樣的亡國滅種之痛加諸邶君,然邶君勾結中山假意投降,意圖殺孤,孤不能忍。
旦要孤慢上半分,那一日必身首異處。
故,邶人毀祀屠國,不怪孤,是怪邶君自己。
諸君,孤這輩子殺人無數。
然至今猶記得邶后曾在火中立著,面目猙獰,發出十八泥犁的尖嘯。
她咒孤,她說孤生屠邶國,必遭天譴。
孤先患頭疾,屢次失去吾妻,再后來身心交瘁,積勞成病。
孤一人時常想,是因了孤殺孽太重的緣故,因而果真遭了天譴么?
使人命危淺,不惑早逝。
孤不知。
從前孤不信天譴,總要勝天半子。
后來,后來孤自己亦會效法古人,常常側身克念,獻牲祭天,上答天譴。
也許舉頭三尺果真有神明,有祖宗吧。
人至中年,有妻兒環繞,有子民萬兆,不知怎么,輕易就信了鬼神。
罷。
若果真有,只愿孤一人承受天譴,不必禍及吾妻,吾兒,吾女,不必禍及孤的千萬余子民。
唉,飲著喜酒,便說說高興的事吧。
這一日,孤的大軍浩浩蕩蕩地進了邯鄲死城,也進駐了邶國王宮。
諸君,邶宮有兩樣,孤十分喜歡,你們知道。
一口湯泉,總映得她如寒玉簪水,輕紗碧煙。
孤極愛這口湯泉,也極愛湯泉里的她。
一株木蘭,春日開的盛大燦爛,孤尤愛她簪戴木蘭,斜斜入髻的模樣。
就是在邶宮,孤許了她平生最想要的。
安穩。
可惜這亂世之中,“安穩”二字實在可遇不可求。
邶宮的事才了結,衛姝的叔父舅母便來了。
舅母確信不是衛姝,咬定她身上沒有胎記,先生催迫得緊,要孤查驗她的胎記,查驗不成,又擲來匕首,命她親手弒殺姨母,好證自己清白。
吾妻是個十分聰明的人,她臨危提起了“天地君親”與衛姝那兩個上陣殺敵卻未能被封侯的兄長來。
吾妻沒有胎記,孤與她袒露相見,怎會不知。
然孤唯有護她。
姨母叫嚷著受先生收買,孤知道先生憂心妺喜之禍,因而干得出這樣的事來。
諸君,孤明白先生的苦心,可孤必不是夏桀與帝辛。
孤,也唯有護先生。
這一夜,孤第一次喚她“阿姝”。
孤后來才知,她叫阿磐。
名字只是一個稱呼,原本沒有那么重要,因而只要是吾妻,叫什么都好。
也是在這一夜,孤與吾妻第一次說起孩子的事來。
她問孤,“大人喜歡孩子嗎?”
是夜疏星稀雨,然湯泉水暖,孤聽見她的話,心口乍然一跳。
孤在朝堂多年,征戰多年,沒有安穩的時候,還從未想過哪日成家,再要一個孩子。
孤一時未答。
她也并不再問。
她愿為孤生子,便算是孤的人了吧?
孤應了她,“阿姝,生個孩子吧。”
孤的確該有一個孩子了。
諸君,那時孤還不識謝歸。
孤真是個幸運的人,曾被中山蕭氏殺死的謝歸,在昭王二年來了,你們不知孤有多高興。
孤亦慶幸自己不曾辜負吾妻,辜負那個至純至粹,披肝瀝膽的阿磐。
諸君,孤從她身上得到了大地一般寬厚的愛。
孤一人時,曾無數次忖度。
孤傾心愛慕的,到底是吾妻的什么。
是她傾國傾城的容貌,是窈窕豐美的身子,還是她的堅韌,純良,與仁厚呢?
孤想,最初也許是愛她絕色的容貌與窈窕的身子,但到底最后淪陷于她的堅韌,純良,與仁厚了。
她有大地一般的胸懷,亦有母親一樣的愛。
她是鴆毒也好,烈火也好,是什么都好,
孤愿為她飲鴆止渴。
也愿因她飛蛾撲火。
諸君,孤不知這訣別書能寫多久,也許絮絮叨叨,把孤這一生粗粗講完。
也許,寫到一半,才寫數年,就擱筆了。
諸君都是孤這一生的見證,孤心里有那么多的話,全都要說與諸君聽。
諸君不哭。
孤百年后,不必為孤哭。
昭王元年,孤登庸納揆,建章宮內山呼萬歲。
孤這輩子彈指一瞬,沒有千秋萬載,無疆之休,然波瀾壯闊,不曾虛度。
這世間哪有什么萬古千秋,誰人不是百代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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