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謝伯輔,簡直毫無人性。
我恨恨地丟了酒袋,我想,她還是妺喜。
她勾住了王兄,也一樣勾住了我。
勾住我不需什么手段,只需看著她就能淪陷。
她比什么妺喜,妲己,還要勾人心魄。妺喜與妲己是知道自己的美貌,因而利用自己的美貌惑君王。
她不是,她美不自知,不曾利用自己的美貌,然旁人卻都知道她的仙姿佚貌。
不,她不是妺喜,她甚至吝嗇得連一個不一樣的眼神都不肯給。
她可真吝嗇。
有王兄在的地方,大抵我也都在。
我成日地看著,一路看見她笑,聽見她叫,怎不沉淪。
然而還是那句話,美,不過是她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她的寬厚和大義,一次次抓住我的心。
我偶然騎馬巡邊關,會聽見那些種樹的女子私下談話。
她們每日勞作辛苦,卻依舊活得高興。
她們會清點今日種了幾株,明日要種多少,會一起核算昨日賺了多少,明日又能賺多少,以后要在哪里置田產,買良宅,還會討論以后還要不要嫁人,生子。
她們總會提起明德王后來,她們感念王后的再生恩德,使她們有樹種,有衣穿,有飯吃,使她們重新活得像一個人。
我聽了,也很高興。
因而沒什么事的時候,總是巡守邊關,去偷聽她們的談話。
聽她們說些沒用的閑話,等到最后說完了明德王后,才心滿意足地打馬回府。
聽過旁人提起她,就好似我也又見到了她一樣。
魯陽忍不住的時候會說一句,“邊關風大,夫君今日就留在家中歇一歇吧。”
夫君。
聽見“夫君”,我就想起她叫“夫君”時候的模樣來,也就只想起來那溫柔端方的臉。
也就益發看不得魯陽。
我才不愿看魯陽,看她,還不如去看那些女人種樹。
樹是她讓種的。
提她的時候,工錢多多地發。
不提她的時候,工錢就少少地發。
誰讓她們總提起明德,她們高興,我更高興。
她們提起明德王后的日子,工錢總比平日要多一些。
她們不知何故,聽說領到錢時一個個歡喜地要緊。
魯陽不敢跟我鬧,都知道我成日冷著臉,不是好說話的模樣,魯陽不敢過來找倒霉。她也許是個好女人吧,誰知道。
可姓韓與姓趙有什么分別呢,并沒有分別。
自然,我待魯陽冷淡不是因了姓氏的緣故,除了她,旁人在我眼里不過都是庸脂俗粉。
魯陽也一樣。
她想盡法子取悅我,成日里用心妝扮,為我做羹湯,溫酒,煮茶,想盡一切能親手為我做的事。
費這些沒用的力氣。
這日復一日的堅守,我思念愈甚,有時候午夜夢回,真想去告訴她,我心里的人是你,是你,是你!
十余年來皆隱忍著,死死地把這樣的想法按在心里。
一年一度的進京述職,是我最期待的時候。
我能在晉陽府邸待上十日,十日不多,但能見她一兩回,也就知足了。
我會留意她今日簪了什么釵子,戴了什么耳鐺,穿了什么長袍,袍子是什么顏色,袍領又有幾層。
見她的時候,我總要打量地板,看看這一日,也許會有什么意外的收獲。
也許是一顆墜子,也許是一張沾了她香味的帕子,也許是一顆珠子,也許是釵子。
然而什么都沒有,從來沒有。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這成了我最愿做的事。
到晉陽后,他們會約我一同春狩,我從前喜歡春狩,比賽誰打來的獵物更多,更好。可后來我對春狩沒什么興致,打些鹿啊,兔啊,羊啊,有什么趣?不如去拾她遺落的小物。這也是我的“春狩”。
然而,沒有,什么也沒有。
昭王元年就國前的那日,我不該讓她發現那支鳳釵,她很謹慎,什么也不會丟落。
可我仍然“春狩”了許多年。
每年述職,我都會帶來北地的許多特產。
給王兄帶許多,給侄子侄女們帶許多,在其中總有單獨的一個漆花盒子,里頭是一件貂皮大氅。述職后過一兩日,會有家宴。
我會帶來代州的黃酒,北地苦寒,積雪有大半年都要覆蓋山頭。
每次家宴,王兄會問起北地的許多,生產如何,賦稅如何,戶口如何,
我也會問起侄子侄女們,叔父送的禮物可喜歡?
那些漂亮的小孩子咧著嘴歡喜的要命,一個個圍著我叫我“叔父”。
那些漂亮的小孩子,大多像我們謝氏,像王兄,便也依稀會像我。我沒有孩子,便把當自己的孩子疼。
我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問起,“嫂嫂,今年的大氅,可還喜歡。”
裝作不經意。
一顆心卻跳得厲害。
魯陽公主笑道,“君侯每年都惦記著嫂嫂,最好的大氅獻給了嫂嫂,妾是沒有的。”
她知道我的心思。
從元年我大婚的那日,就知道了。
她也許不以為意。
她有王兄那樣的英雄,眼里豈會有旁人。
我不求她給什么,一個眼神也好,一絲笑意也罷。
十七年,王兄危。
晉陽的消息一傳來,
王兄駕崩。
諸侯紛紛回晉陽奔喪。
部將策動我起兵叛亂。
王兄在時,我不敢想。
可王兄不在了,我心前所未有地躁動了起來。
我不為王兄的天下,有天下自然好,可若有她,那才好啊。
侄子們還那么小,他們守不住王兄留下的疆土。
我等了多年,非得鬧出點動靜來不可。
誰叫她,眼里始終沒有我。
我帶了兵馬來。
兵馬駐在晉陽城外三十里,一聲令下,半個時辰就能進城。
大明臺還是從前的模樣,只是原先那些大紅的宮燈,大紅的綢帶,全都換成了冰冷的白縞。
天降大雪,把古老的宮城覆成皚白的一片,稀薄的日光偶爾透出厚重的云層,卻沒有一點兒暖意。
這樣的鬼天氣,在北地的高原里一年總有七個月左右的光景。
我路過從前待過許多個日夜的廊下,我的戰靴踩著大明臺的積雪,
她很傷心。
一身的斬缞,人也沒什么血色,全身唯一一點紅色,都在一雙桃花眸子上了。“季叔,你來了。”
我就跪坐在她面前,似從前王兄跪坐在她面前一樣。
從前,我從未坐得與她如此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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