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垂頭去看懷里的孩子。
那么軟糯的孩子,過完滿歲也不過才不足半年,還是很小的孩子,就已經過早地嘗遍了人間的苦。
心中暗暗地嘆息,沖珠簾外的人溫聲笑道,“仲叔,我有些累了。”
謝允的話斷在口中,未能說完的話便不再說下去了。
抱了抱拳,俯身就要告退了,“我知道,到底是委屈嫂嫂了。”
沒人覺得你委屈的時候,還不覺得委屈。
有人覺得你委屈的時候,好似才忽然覺出了委屈來。
殿門又開,開了又闔。
那道奢華壯麗的殿門開開合合多少次,只有旁人進來,殿里的人卻沒有出去過一回。
阿磐滿腹悵然,心中滯著,百般的滋味全都郁結在里頭,那里頭的酸澀一次次地傳遍五臟肺腑,生生地將她的眼眶逼得濕潤起來。
困心衡慮,郁郁累累。
仰起頭來,迫得那滿眶的眼淚倒流回去,全都倒流回去,一滴也不要落下來。
天光漸暗,并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時辰,也許已經日暮,也許還并沒有那么晚,只是雷聲響起,很快就下起了大雨來。
其間有婢子進殿,送過幾回羹湯粥飯,都是晉宮的膳食,每一回也都算豐盛。
可惜被囚的人沒有什么胃口,被那“妺喜”二字攪擾著心神,更是什么珍饈美饌也吃不下。
喂謝密喝過幾回羊奶,喝過幾回肉羹。
孩子聽話,喂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只是吃下不久,又要哇的一聲吐出來,全都吐個干凈。
有的孩子生來就是享福,有的孩子呢,有的孩子卻生來就要來到這人間吃苦。
也不知要吃多少苦頭,才算吃完了,吃盡了,才能享幾天尋常人的福。
婢子想要燃燭,被她攔住了。
從前大明臺列燭如晝,但囚室卻不需點太多燈。
不過在內殿點上一支,好在夜里照看孩子罷了。
這一夜還是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還是把門窗砸得噼里啪啦作響,謝密吐得人都虛脫了,早早地就睡下了。
折騰了這兩天一夜,阿磐也早熬得心枯力竭,才合上眸子,竟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里不知怎么,覺得燙人,似有火燒灼,燒得人口干舌燥。
便在夢里四下找水喝,起身時恍惚見有人似從前一樣臥在一旁。
她燒得難耐,便去喚一旁的人,“鳳玄。”
喉腔燒得嘶啞,喚了不知幾聲。
白日有多期盼著他來,此刻便多希望他能轉過身來。
可白日那人沒有來。
此刻,此刻那人睡得沉,也遲遲不曾醒來,也就不曾轉過身來。
哦,那便不是謝玄。
她渴得厲害,心肺都要被灼起來,到底是似從前一樣,說起了從前一說就說了快十個月的話。
她說,“蕭延年,我渴了。”
也不知為什么,說完了話,人就醒了。
醒來的時候,謝密還在睡,那么小的人也會做夢,睡夢中也在哭,小小的身子哭得一抽一抽,不知夢見了什么。
阿磐摟著那可憐的孩子,輕拍著那孩子的肩頭,輕聲地哄他,“阿密,好孩子,不哭啦!”
內殿燈光微弱昏黃,就要燃盡了。
那道隔著內外大殿的珠簾微微晃動著,那些價值連城的珠子許多都不知道名字,碰在一處,碰出碎冰戛玉的響,清泠泠的,似金聲玉振,清泉流石。
這么好聽的聲音,從來沒有仔細聽。
如今這空蕩的大殿悄無聲息,寂若無人,因而這明珠碰撞的聲響,便顯得尤其清晰。
眼角涼涼的,有什么東西滑了下來,沿著臉頰,滑向頸窩,又落到了帛枕上去。
抬袖去擦,才意識到,那是眼淚。
也不知是為誰哭,這眼淚又是為誰而落。
是為自己吧。
為自己的力不從心,為自己的進退兩難,為當下的處境,為這沒有光亮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