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時候呢,在這驚駭之中昏昏默默地就想起了千機門,也就想起來在女閭的第一次考驗。
從前的中山王,總是一身的傷。
如今又何嘗不是呢。
他的眼眸之內支離破碎,整個人也似一個虛白的瓷罐子,仿佛也似即要傾倒的大廈,只需她再說一句傷心的話,也就要碎了,就要轟然傾倒,碎上一地了。
因此再沒有一句話,阿磐在那人墨色的瞳孔里看見自己,那眼眸流轉間,誰不是水光破碎。
他念著南國那纏綿不盡的雨,念著那窗外的芭蕉與一畦畦的稻禾,念著上山行獵與入水游湖,念著從前,念著那偎在一起糾纏不清的時光,然而那樣的歲月在他苦長的一生中短暫不過一瞬。
從前的愛恨糾葛,哪里就會煙消云散,消散個干干凈凈呢?
已然遍體鱗傷,何必在他心口上再添一道新疤。
因而傷他的話,再說不出口來。
她在那人水光破碎的眸光中輕聲哀求,“先生身子已經十分不好,不爭了........要再爭了.........”
魏國沒了,趙國也敗了,韓國也就要被謝玄的鐵騎踏平,這戰國的車輪滾滾向前,他這一生,還有幾條命來爭呢?
那人心跳微弱,蒼白的唇翕動著,想說什么話,終究是沒有說。
爭是他多年的執念,他少有不爭的時候,就似趙敘一樣,做過王的人,怎會不爭呢?
她的懇求聲很低,幾乎要哽咽在喉腔中,她說,“先生,請你,好好地活著。”
她不知道她的話有沒有說出聲,是不是被蕭延年聽見,只是見那人在眶中轉了許久都不肯落下的眼淚,吧嗒一下滾了下來。
聽著前殿傳來斷斷續續的哀嚎,隱在暗處的人低聲催促,“主人,該走了!”
他們的主人凝矚不轉,不肯挪開片刻的目光,他們的主人在滾動的水光中握緊了她的手,好似在問,“阿磐,跟我一起走吧?”
眼眶忍得通紅,但他到底是沒有問。
懷王三年帶走了她,懷王四年帶走了她,懷王五年在趙國北地沒有帶走她,如今是懷王六年了吧,是,是懷王六年了。
以前不能帶,現在帶不走了。
她試著去為那人拭淚,懇切地勸他,“先生不要再爭,好好活著,我把阿密養大,將來.........將來為你養老送終。”
他含笑搖頭,淚水滾下。
謝密是他的孩子,那個孩子越發地像他,而今他也不再否認。
他也該知道,倘若今日能在重兵圍困之中出得去,不爭就是他唯一的活路。
可那清瘦得不成模樣的手在她的懇求聲中兀然握緊,“天下與你,總要有一個。”
一雙眼鋒驟然犀利如電,“沒有,不如死。”
阿磐腦中一片空白,一時愕住,竟不知該說什么,又該勸上什么話。
他還是要爭,還是要爭啊。
是了,不爭,就不是中山君,就不是蕭延年了。
兀自還被這樣的話震著不能回神,蕭延年已在一旁人的攙扶下起了身,松開她的手,徑自轉身道了一句,“走了。”
不知是與她說,還是與他的隨從說話。
一旁的人為他們的主人披上了連帽斗篷,將那張慘白似半鬼的臉遮擋嚴實,也就要攙著他隱進大殿之中,不知要從哪道門,從哪條密道暗中離去了。
阿磐怔忪起身,才起了身,便被零碎碎的腳步聲拉回了神。
謝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掙脫了南平,搖晃著小小的身子正跟著蕭延年的身后跑著,跑著,跑著,小小的手抓著那人的袍角。
稚子不知大人間的恩怨,只笑嘻嘻地追著,追著,追上去就抓住了他襁褓時候的養父,“抱抱!”
這一聲抱抱,當真要逼出人的眼淚來。
殿外重兵摩擦鎧甲的聲響愈發地迫近,她聽見了謝韶的聲音,“司馬,夫人與大公子何在?”
阿磐在水光之中看見蕭延年頓住了腳步,就要為稚子回頭,然他身邊的人已經催著他繼續往前走了。
“主人快走,莫要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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