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心神一晃。
這可是真正的趙敘啊?
真正的趙敘與她從未謀面,怎么竟會瞥來一副這樣的目光,這樣的眼風?
可若不是趙敘,那還會是誰呢?
大殿的主人不開口,那階下的囚徒便仍舊支著雙臂,垂頭拜著。
拜了下去,由著一雙抬高的手臂遮擋,便再看不清那一張臉了。
趙氏家族的人有十分明顯的特征。
因趙國先祖本就出身于北地戎族,初時以狩獵牧畜為生。
后來雖南下入中原,又在晉國拜了公卿,然仍舊多年與胡人通婚,因此直到懷王六年,趙氏面相仍帶有幾分胡人的特性。
譬如,闊臉。
厚眉。
高顴骨。
直鼻梁。
趙國王室血脈莫不如此,趙敘亦不例外。
因而這不是蕭延年。
清清楚楚,顯而易見。
不是。
千機門再厲害,也模仿不出這一樣的骨相來。
早在去歲那個暴雪如瀑的日子,蕭延年就倒在了謝玄的箭鋒之下,一連三箭,這三箭把馬上的人穿了個通透,絕沒有再死而復生的機會。
阿磐偶爾會想,被射中的可是那個食了馬栗的蕭延年啊。
思來想去,大抵是的。
謝玄的人和蕭延年的狗曾在太行跟了有小半月,必不會把人認錯。
人能易容,會走眼偏誤,然狗是不會認錯人的。
一個頂著趙二公子臉的蕭延年,小黃只需鼻子一嗅,片刻功夫就能把人辨個清楚明白。
因而蕭延年必是死了。
即便于戰亂中被人救起,一個連中三箭的人也斷不會只隔小半年就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這里。
何況,除了真正的趙敘,誰還能為那將要亡國的趙人不顧臉面,開口來求恩典呢?
蕭延年是最不會的。
他連沈國舅的兒子都不曾開口求句情,那時候沈國舅可是在王室內斗中出過大力氣的。
因此,你還指望他低聲下氣地去求什么趙氏的牌位,去求什么趙人的周全嗎?
簡直匪夷所思,簡直是曠古奇聞。
除非那日頭從地底下鉆出來。
大殿主人不開口,階下的囚徒便低眉順耳地求,“但求王父成全啊!”
這夜寂靜。
寂靜得聽不見什么旁的聲響。
偏殿的孩子們都睡沉了,有趙媼、莫娘和乳娘們帶著,哄著,護著,沒有一點兒哭聲。大抵是知道這夜必要提審趙敘,因此便提前部署把孩子們都帶得遠遠的。
整個王宮都駐滿了謝玄的軍隊,大明臺被護得如鐵桶一般,連只鳥雀都不敢從宮墻上頭飛。
一旁的謝允開口提醒,“既已知道是晉君,還稱什么‘王父’。”
君是君,王父到底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一字一句之間,卻有著天差地別。
然承認了晉君,也便是承認了趙氏是叛賊。
這于趙王而,想必極難,想必亦是十分抗拒。
階下的囚徒沒有法子,這殿里的人說什么,就得是什么,誰叫他是敗國之君,誰叫他是階下之囚,有求于人。
因而幾不可察地咽下了一聲嘆息,兀自閉眼,閉眼片刻復又睜開,須臾再度抬起了雙臂來。
抬起雙臂,折下腰身,拱手抱拳,在那一次次抖索的冕服大袖中一字一頓地稱了一句,“晉,君。”
這一聲“晉君”中夾雜著道不盡的悵恨,這悵恨悠長,階下的囚徒不曾掩飾,大抵也實在不必去掩飾什么。
敗國之君已被大殿痛毆,還有啥好掩飾的。
因此于那長長的一聲嘆之后,階下囚徒又折下了腰身,怏怏然道了一聲,“但求晉君成全。”
大殿的主人閑坐不語,只好整以暇地打量。
主人不開口,囚徒就仍舊只能一遍遍地開口去求,“但求晉君成全。”
“但求晉君成全.........”
“但求晉君成全啊........”
一遍遍地求,為君為王時候要高高揚起的頭顱,從適才爬起身后,已是許久都不曾好好地抬起來過了。
可大殿之內無人語,殿外的人披堅執銳,亦一樣沒有一點兒聲響。
若是透過鎏金花木窗往外去瞧,能看見那一排排高大的殿門處映著許多披堅執銳的影子。
這幢幢人影之外,還看見崔若愚的身影在廊下立著,也不知來了有多時了,不進來,卻也沒有一點兒的聲響。
只靜靜聽著,默然立著。
主君不開口,誰又能去開口呢。
燭光下可見囚徒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紅的時候整張臉都漲出了駭人的顏色,白的時候,卻又像個臨死的半鬼。
那囚徒定定地垂下手去,抬頭去望主座的人,定定地問他,“晉君........何故........何故為難啊?”
主人依舊不語,似就要看階下人出丑,要看階下人的笑話。
主人的意思,謝允不會不知,因而他便在一旁冷臉提醒了一句,“君父器量,豈是你趙氏可比,又何必為難。”
那階下的囚徒窩著氣,壓著聲,怔怔然問起謝允來,“那.........那晉君為何又遲遲不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