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沒想清楚暮晚搖不是去和裴傾游玩么,怎么會出城。明明只要他們不出城,他在城中的布防,就不可能讓山賊討到好處。
但現下要關心的顯然不是這個。
當節度使將真假公主都當作假的來當誘餌時,當云書聲音發抖地告訴他被山匪抓住的就是暮晚搖時,尚便立時明白現在情況是如何了——
倘若裴傾沒有背叛暮晚搖!
那么如今情況便是一箭三雕:除掉暮晚搖,除掉裴傾,也除掉尚。
雖然三年來,尚憑借自己周旋的能力和南陽姜氏在此和睦相處,看似沒有矛盾。但他私里非常清楚,他和世家的天然立場,就不可能毫無矛盾。
何況如今暮晚搖背后的寒門勢力和三皇子秦王背后的世家勢力在長安斗得你死我活,南陽姜氏作為秦王的母家,平時找不到機會也罷……一旦暮晚搖落入山匪手中,南陽姜氏若是不落井下石,都不配擁有如今地位。m.biqikμ.nět
暮晚搖若是被亂箭殺死,那就是山匪做的,節度使頂多是一個“救援不及”的罪,罪不至死;而暮晚搖背后的裴傾所代表的寒門棟梁,必然也要為暮晚搖的死負責;最后是這個剿匪的計劃乃是尚親自提出的……海內名臣素臣,早早為此事而死,南陽重新回到姜氏一堂的時代,乃是最好的。
……尚一眼看出姜氏落井下石的想法,他自然萬萬不能讓暮晚搖在此受傷。
可是節度使在此指揮戰斗,尚這個縣令天然矮對方一級,戰斗時又最忌諱兩個主帥同時下令,所以如果尚此時讓所有人不要戰了,不說攪亂戰局,還很有可能越下令、局勢越錯亂。
于是尚一個瞎子,戴上了弓箭和長劍,領上他這邊跟隨的人,親自沖下戰場。
尚身邊的人高呼:“府君親自下場!爾等敢不盡力!”
那些官吏們自來是欽佩尚的人品,三年來尚這個縣令,做的他們無話可說。而今尚這樣行動不便的人都下了場,這些男兒們的英雄氣概被點燃,戰得更酣。而尚一下場,因官員的天然身份使然,無論是官兵還是匪賊,都會向他的這個方向聚來。
暮晚搖被兩三個山賊扣著,綁她的山賊下了馬,抓著她哇哇大叫。官吏們經過節度使一聲吼,不會投鼠忌器,自然該殺的還是來殺。這幾個想用她使官吏停下戰爭的山賊討不到好,頗有些狼狽地應著四面八方的官兵和射來的箭只。
暮晚搖被他們扣得很不舒服,她卻面無表情,始終沒有說一句話。而她這般巍然不懼,更加讓這些山賊覺得這是真公主了——只有真公主才會面對這般混亂戰場,面不改色。
暮晚搖眼睛則盯著場中那成為他們領袖的尚。看他一個瞎子在其中如何不便,看他抓著弓箭的手用力得發白,幾次想射箭都被四面八方的嘈雜聲音擾亂。他手中的弓、背上的箭好像完全沒有用處一樣。
箭如飛蝗,死傷遍地,尚立在其中,眼睛蒙著白紗站在一圈視力良好的人中,只能靠韓束行等人的保護。這成為了他最大的弱勢。
他面白如玉,清澈秀麗,一襲繡著青竹的長衫穿出了風流飄逸的氣質。然而這里是戰場,不是舞文弄墨的文人相會場所。他如此形象,在一眾殺紅了眼的壯漢中,看上去很張皇慘淡,和周圍人格格不入。
暮晚搖皺眉,心想:一個瞎子站那么顯眼,折騰什么。
那邊節度使本人并沒有下場,他看到尚親自去指揮這場戰斗,下屬們向他請示,節度使目色晦暗,淡笑一聲:“二郎想當英雄,我等成全他便是。如今要緊事是剿匪,犧牲一二人,皆是無所謂的。”
他高聲厲道:“給我沖,山賊們禍害一方,今日絕不可放跑他們——”
聽到那些官吏們大吼“縣令本人在此”,又聽官兵們不要命地在節度使的督促下更拼命地殺來,山賊們一時驚慌,那些綁著暮晚搖的山匪們更是呼吸加重:他們是不是應該抓了那縣令當人質?因現在抓了公主……沒見對方官兵停手。
尚這邊,打斗聲越是偏向他這個方向,他越是心中有數。他全身緊繃,手握著弓,幾次殺機到了面門前,他本能想拉箭,都被他忍了下去。他必須做出一副不堪的樣子,讓自己成為山匪的目標。
他要近距離和對方接觸,才能救下暮晚搖。
韓束行在尚四周游走殺敵,他來去自由,一身好武藝在這些山匪中游刃有余,誰也擋不住他。他也在尋找機會接近那邊被山賊扣住的公主,但是對方提防著他這個武力高強的人,他無法靠近。
韓束行便不斷告訴尚敵人的方位變化。
云書在尚身后提著劍,顫顫巍巍殺了兩個人后,云書臉色發白,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這么多死人……云書顫顫叫了一聲“二郎”,尚便低聲吩咐:“你就作出這副忍不了殺人場面的樣子,跑出去后不要回頭。你去府上搬救兵,去找方桐這些公主的衛士……不要找裴傾的,也不要找縣衙府上的!只有公主的衛士才真正可靠!”
云書:“那郎君這邊……”
韓束行再一次游走到了尚身邊,聲音急促:“二郎,山賊們控不住了。有人偷偷摸摸向我們這邊過來了……”
尚當即將云書向后猛力一推,厲聲:“快走!”
同時,一把刀向尚這邊砍來,韓束行高喝一聲,身形如電地撲去。尚趔趄后退兩步,似乎有點兒慌身邊的衛士都走了,他急忙喚人來護,一個混在人群中的山賊眼睛一亮,神情猙獰地撲向尚,將這個文人出身的縣令扣在了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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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賊們抓到了尚,幾人高喊:“你們縣令在我們手中,還不住手!”
他們是當真不清楚官員這些小齟齬,喊了兩聲后見沒人理會,一時也茫然無措。但是他們又知道尚的重要性,不可能放了這人。一咬牙,其中抓了人的山匪就高聲:“大哥,我們手里有真公主,還有府君也在我們手中!那些官員肯定要跟我們交換!不如今日先退了!”
戰場中戰得正酣的山匪大哥聞大笑:“好!做得好!”
如他們這樣的山匪,不入戶籍,占山為王。他們不事生產,燒殺搶掠,本就相當于背叛朝廷了。大魏官員不搭理他們時,他們勉強能活。大魏官員真要下手整治,他們就是賊!
而如山賊這樣的,人數再多,也擋不住朝廷大批兵馬。
南陽這些山匪不過和官兵了斗了兩個多月,就已經折損了不少人,損失慘重。他們徹底被剿滅,只是時間問題。然而如今公主和府君都在手中,何必怕官兵!
山匪大哥眼睛通紅,厲聲:“你們先把人質帶走!大哥給你們墊后!”
那些個抓了人質的山賊動情地叫一聲大哥,說著不肯走,但是又被大哥喝了兩聲后,眼前情形不利于他們,他們就咬牙,抓著兩個人質,一前一后地上了馬,在后方山賊們的掩護下沖上了山道!
后方節度使派人:“追!”
韓束行招呼二郎的私人衛兵:“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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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獵獵生風,數馬在山道上狂奔。
尚被一個山賊扣在馬背上,身后還有追兵追來,不斷射箭。他心中焦灼,依靠聽力來判斷如今情況。他心中明知道暮晚搖必然和自己一起被抓,可是那個女郎太過倔強,一聲不吭,他都無法判斷她在哪里……
尚閉目,拼命讓自己冷靜,判斷時機。
身后韓束行等人緊追在乎:“放開府君和公主,饒你們不死——”
山賊們駭然對方窮追不舍,數人與追來的人迎戰。混亂中,抓著暮晚搖的山賊忽一聲慘叫,因他心亂回頭時,被一直悶不吭聲的暮晚搖咬住了手腕。他吃力放開韁繩時,暮晚搖伏身趁機控住韁繩,腳用力在馬肚上一踹,讓馬顛簸起來……
尚心中一亂,緊接著,他便聽到了一團混亂中,前方斜角傳來的清脆扇巴掌聲:“臭娘們!敢咬老子!”
接著,是馬的長嘶聲混著巴掌扇在肌膚上的聲音。
女郎一點兒聲音沒發出。
尚心中滴血一般,他再無法冷靜等時機了!
抓著尚的山賊覺得自己抓的這個縣令拿著弓箭只是做樣子,因為從未見這人射出過一支箭。這個山賊一手拿繩綁著尚,騎在馬上,還回頭看身后的戰局,看這一方山賊們去攔韓束行等人,和對方如何開戰……
然后一把匕首寒光從下而下,這個山賊再一次回頭看前方叛斷山路方向時,咽喉被從下往上劃破了。
一個呼吸時間都沒有,那個被他扣著的文弱書生一般的府君不知何時已經掙開了繩子,將他踹下了馬匹。“咚”地一聲巨響,一個人從馬上摔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后方有山賊發現尚控住了馬,當即一凜,從馬上撲來就要制住尚,然而韓束行等人也趕了上來,輕功相縱,一劍一人!
而尚是無法控馬的!
他手抓著韁繩,手心全是汗。他因眼睛看不見而無法判斷方向,他聽著混亂的馬蹄聲,拼命去判斷暮晚搖的方向。他不由自主的:“殿下……搖搖!”
給他一個聲音——讓他能判斷她在哪里!
暮晚搖被山賊壓在馬背上,馬因之前她的動作而顛簸得厲害。多虧她在烏蠻養成的馬術,讓她被男人這樣按在馬上,至少沒有身體上的不適。可惜她一個弱女子,對男人的抵抗不過是咬對方一口、亂對方的心神……她先前想趁山賊走神時把人踹下去,可她力氣不夠。
反而被男人扇了數個巴掌,被按在了馬上!
暮晚搖冷汗淋淋,卻硬是憑著強硬的精神一聲不吭。
而就是這樣昏沉時候,她聽到了身后尚的顫聲“搖搖”。她咬著牙,勉強向后看。那山賊發現她在掙扎,便又一個巴掌扇了過來,罵道:“看什么?難道那是你的相好不成——”
暮晚搖忽然縱起發力,挺背撞向這個男人。她膝蓋曲起,狠狠在馬的側身上一踢。座下的馬被她這么無情地連番作弄,一聲尖厲嘶聲后,馬撞上了山壁上。身后尚聽聲辨位,箭從手中射出,直射向馬身——
山賊大罵:“臭婊.子!”
馬撞上山石,整個馬身轟烈抖起,劈天蓋地的石頭土屑從上方襲來。而山賊懷里的暮晚搖還不消停,她視線模糊,卻再一口咬向自己能咬到的任何地方……于是山賊和她一同從馬上摔了下去,咚咚咚在山道上滾動。
尚的箭只緊追在后,跟著聲音,漸次插在土地上。
他縱馬停了下來,卻又是一片黑暗,四方聲音嘈雜……他恨透了自己看不見,手臂千斤重一般,抬起又放下,聽不到聲音,箭只就不敢射出。
唯恐射錯了方向,傷到了她!
直到他終于聽到了極低極啞、又拼盡全力一般的一道女聲從一個角落里顫巍巍地傳出:“尚——”
尚手中的箭指向那個方向,“嗖”一下飛旋而出,箭出如蝗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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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賊將暮晚搖壓在身下,撲在山道旁的懸崖草叢邊。他已經見識到這個女子是多么的不老實,一不做二不休,他要掐死身下這個女子時,身子一僵,身后的箭只穿過了他的胸腔,他愣愣地睜著眼,倒在了暮晚搖身上。sm.Ъiqiku.Πet
暮晚搖喘著氣,眼前發黑。
她上半個身子都被撲得要沖下懸崖了,全靠這個山賊的身體撐著。她推不開這個人,發著抖時,聽到尚聲音發抖的:“搖搖……”
暮晚搖吐掉口中血,艱難的抓著身上山賊的肩:“我在這里……”
下一刻,下了馬的尚趔趄著過來,他身上盡是泥土,在彎曲的、到處是石子灌木的山道上摔了許多次,卻撲了過來,將壓在暮晚搖身上的男人扯開。他跪在地上,長發微散在頰畔,彎身將暮晚搖抱在了懷里。
他冰涼又全是汗的手撫在她面頰上,他面容緊繃,聲音卻發著抖:“你是不是被他打了……”
暮晚搖靠在他肩上,喘著氣,她腮幫被打得腫起,嘴巴里面出了血。可是她閉著眼睛:“有什么關系,我不是也打過你巴掌……”
萬語千,哪里說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