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一整日在弘文館讀書。
不斷遇到朋友。
朋友每每看到他,和他寒暄時,就會注意到他的臉:“素臣,你的臉怎么了?”
尚摸下自己左臉上的劃痕,這兩日來不知道多少次回答同一個問題。
他簡意賅:“貓撓的,別人的貓,現在已經不見了。已經用藥,過兩日就好了。也不用幫我捉貓。”
看到向來有禮的二郎因為被同一個問題所煩,回答這么簡單,朋友怔了一下,笑起來,拱拱手走了。
然后再來一個朋友,看到他的臉大吃一驚;
再再一個朋友,憂心問他這算不算毀容;
再再再一個朋友,盯著他的臉看半天,尚主動解釋……
總之,一整天下來,每個見到尚的人,都關心他臉上的傷。畢竟太過明顯。而基本每次有人這么問,尚都要想一遍暮晚搖拿簪子砸他的狠勁。
一遍遍回想,好幾次都為此走神,讓尚不禁苦笑。覺得弘文館待不下去了……他是來讀書的,不是來天天被人關心他的臉怎么了。
想來在臉上的傷好徹底前,他不太愿意去弘文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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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宮消磨了半日,下午的時候去一個生病的大臣府上看望,傍晚回到公主府所在的深巷時,暮晚搖已經疲憊不已。
她在馬車上歇了一會兒,下車回公主府時,竟見尚背著一竹匣書,才回來。他在夜風中歸來,日日如此,讓暮晚搖抑郁了一天的心情好了很多。
裝了一天,她現在可以不偽裝了。
暮晚搖停下看了他幾眼,他看到了她,便向她行禮。
暮晚搖看到他彎身行禮時,汗水覆在頸上,瑩瑩透濕,連圓領里面的白衫都被打濕了。他抬起臉時,暮晚搖看到他臉上的劃傷,目光閃了閃。
而她又見他汗流浹背,背了這么多書……暮晚搖:“弘文館不讓你待了?你要把書全搬回來?”
尚自然不說是自己臉上的傷鬧得自己沒法在弘文館待下去。
他這人從來都是給人面子的。
他微笑:“是天太熱了,弘文館的人太多,每日空氣沉悶,我在那里讀書也實在是腦中發昏,便打算將書搬回家,這一兩個月,暫時都不去弘文館了。”
暮晚搖奇怪道:“你把書搬回家讀?你家里有冰?”
尚微滯。
他說:“縱是沒有冰,也比與一群人擠著好一些。”
暮晚搖盯著他窘迫的樣子半晌,噗嗤笑了,一下子明白他是貧寒、買不起冰。
暮晚搖柔聲:“算了,看在你這么可憐的份上,你拿著書到我府上讀書來吧。大熱天的,你別把自己悶得中暑,又得耽誤時間養病了。”
尚感謝她。
又望著她,溫聲勸道:“既是天氣炎熱,殿下也少出門,多在府上歇歇才是。殿下身體嬌弱,豈能禁得住這般日日出府呢?”
暮晚搖愣一下。δ.Ъiqiku.nēt
然后低頭抿唇笑。
她喜悅他的關心,又不愿表露出來,便只是含糊道:“用得著你說?”
她說話永遠這樣帶刺,尚無奈地笑了一下,不說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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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的午后,公主府的外宅正堂上,屏風只留一面,其他三面都空了出來,可以看到院中清湖池榭的景觀。
屏風前,有籠中放著冰片,為此間消暑。侍女們都遠遠躲開,不在此打擾主人。
蟬鳴聲伴著翻書聲,清靜無比。
尚坐在一張案前,翻看書目,時而做筆記。這是一張長案,案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擺著切好的、用冰鎮過的瓜果。
而在尚后方稍微一點兒,放著一張美人榻。
暮晚搖原本是靠著榻,手中拿著一本書在看。只是日頭昏昏,太陽太刺眼了。她拿團扇擋著眼,閉目歇一會兒。
這般一歇,便覺得這樣也很舒服。
尚看完一段書,舒展了一下手臂,回頭,見暮晚搖斜靠在榻上靠枕上,團扇遮著臉,手腕露出雪白一截,手指松松搭著一本書。侍女們也看到公主殿下大約睡著了,便過來查看。
她們俯身,將殿下擋著臉的扇子微微向下扯了下,看到殿下額上的一點兒汗漬。侍女們回頭,見籠中的冰已經化了,便張羅著重新取冰。冰重新置上后,她們想將冰籠拉近公主所臥的長榻。
暮晚搖閉著眼,模模糊糊地聽到尚和侍女們在說話。
尚低聲制止她們:“冰太過陰涼,不要離殿下太近了。”
侍女道:“但是殿下出汗了。”
尚遲疑一下,溫聲:“我用扇子幫她扇一扇好了。”
侍女們連忙:“怎敢勞煩二郎……”
尚笑一下,說:“不礙事,我正好讀書讀得累,歇一歇便是。”
閉著眼的暮晚搖一笑,翻個身,隨便他們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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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坐在了榻邊,低頭輕喚她兩聲。暮晚搖聽到了,但是她不想理他。
他大約便以為她真的睡著了,小心翼翼地將書從她手中取出,又拿出薄被為她蓋上。暮晚搖正要不滿睜眼,質問他是想悶死她么,就覺得自己擋在臉上的團扇也被拿走了,一陣清涼的小風向她襲來。
暮晚搖心中一怔,沒有睜開眼。
涼風陣陣,一會兒又一方帕子拂在了她額上,為她輕輕擦去額上的汗珠。
他極為細致妥帖,還伸手,輕輕拂過她臉上沾上的一點兒葉屑。
暮晚搖幾乎毛骨悚然。
她不覺得炎熱了,因她前面的日頭都被尚擋住了。他還為她扇扇子,扇扇子也罷,他手竟然落在她臉上,幫她擦什么東西。他的手指微燙,一點點擦過她的臉,暮晚搖被他摸得面紅耳赤。
她要努力至極,才能忍著睫毛不動,忍著不睜開眼。
只覺得現在要是睜開眼了……他們兩個都很難堪。
尚的手搭在她手上,用帕子將她手掌心的汗水擦掉。他喃聲:“殿下怎么睡著都握著拳?不累么?”
暮晚搖心想你要是不坐在我這里,我也不用握拳抵抗啊。
她被他擦了汗,卻因為他就坐在她面前,離她太近,他還一會兒動她這里一下,一會兒要為她整理一下衣裳,暮晚搖僵硬又崩潰。
她臉越來越紅,尚竟還在慢騰騰地折騰她。
終是快要忍不住睜眼時,有侍女來報:“殿下,韋七郎來了。”
尚看過去,正在遲疑要不要讓韋巨源等一會兒,就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他回頭,見暮晚搖掩口打哈欠,坐了起來。她一坐起來,輕薄如紗的衣袖與他的手搭在一起。
午睡后的美人喘息微微,面頰緋紅,如水美目詫異地向他望來。
尚一僵。
被她看得臉也紅了。
他干干道:“殿下睡著了,我為殿下扇扇風。”
二人對視片刻。
然后各自移開目光,當作無事發生。
暮晚搖口上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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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樹被侍女們領著過來。
暮晚搖不耐地拿著扇子扇熱風,覺得悶熱不已。而她打眼看到韋樹過來,夏日之下,少年依然如一捧雪般走在庭下,清清涼涼,一點兒汗都沒有。
他這般走來,一下子就讓人覺得這里沒有那么熱了。
暮晚搖看到美少年便開心,笑吟吟:“巨源怎么有空在這么大熱天出門?”
尚不禁看向暮晚搖,見她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韋樹。清雋貌美的少年,她一看到就歡喜,更何況是韋樹這般安靜的性格?
基本每次韋樹來見暮晚搖,暮晚搖心情都是很好的。
韋樹也習以為常。
只是尚多看了暮晚搖兩眼,微皺了眉。
心想難道她看到好看的郎君,都這么直接?
她并不是看到他時會笑,她看到所有長得好看的郎君,都會笑?
韋樹看到尚也在,驚訝道:“二哥怎么在這里?”
尚怔了一下,不知該怎么回答。
韋樹探尋的目光落在公主和尚面上,若有所思:“我早就覺得殿下和二哥……”
暮晚搖一駭。
連忙打斷:“巨源,不要胡說!我與二郎清清白白!”
韋樹:“那二哥怎么在這里?”
暮晚搖說:“他是我的家臣,在我這里有什么奇怪的?”
韋樹心想,可是你顯然一副剛睡醒的樣子……你讓二哥坐在你榻邊,看你睡覺?
韋樹面容古怪。
他心性聰慧,暮晚搖不敢讓他多想,連忙問:“巨源來尋我何事?”
韋樹便答道:“向殿下借一本孤本。我問了人,說是殿下這里應該有這本書。”
暮晚搖說:“好,我去幫你找找。”
她的侍女們顯然是不可能找得到書的,暮晚搖只好起身自己去藏書閣。她走之前,唯恐尚和韋樹在一起,韋樹又追問他們是什么關系。暮晚搖瞥一眼尚,尚何等心思,立刻反應過來。
尚跟隨起身,向韋樹解釋:“我幫殿下一同去為你找書。”
韋樹看著他們一起站起來,他眼眸漆黑清泠,只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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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往藏書閣的長廊上,暮晚搖身后跟著尚。
她便發了火:“方才韋樹問話,你為什么不說話,讓我說話?”
尚:“什么?”
暮晚搖火冒三丈:“他誤會我們的關系,我解釋我們清清白白,你為什么不解釋?巨源向來對我的話持有保留意見,但他很信任你。如果你當時開口解釋,他一定就信了。”
尚靜片刻。
暮晚搖不耐煩地推他:“說話!”
外頭陽光透過細孔斑駁照入,廊下陰影光如一重重池藻游動。
蟬鳴不絕,午后悶熱。
暮晚搖聽到尚聲音低涼:“我要如何解釋?我和殿下,難道是清白的么?”
暮晚搖怔住,猛地回頭看他。
他停住步子,靜靜望她。
他說:“也許殿下心里是清白的吧。但是我心里不清白。”.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