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遠侯府。
因著連日大雪,府邸里較平日安靜。
春夫人坐在暖炕上做針線,三姑娘顧若依昨兒回的娘家,此刻也陪坐在一旁。
她已有七個月的身孕,小腹高高隆起,氣色紅潤,眉目間滿是安寧滿足。
聽聞門房稟報,薛綏來訪,春夫人忙放下活計,笑著讓人快請。
顧若依也顯得很高興,忙凈了手,扶著腰陪母親出迎。
“這樣大的雪,六姑娘怎么來了?天寒路滑的,也不遣人先遞個信來,我們好去接你……”春夫人親自上前挽住薛綏的手臂,帶著幾分自然的關切。
顧若依也笑容甜美,顯得十分親昵。
“薛姐姐,真是好久不見了,快里屋暖和暖和……”
薛綏笑道:“路過附近,想著許久未見春姨,便來叨擾一杯熱茶。”
她讓小昭和如意將帶來的點心盒子,交給侯府的丫鬟。
說罷,目光又落在顧若依隆起的小腹上,笑意更是真誠。
“顧三姑娘氣色瞧著真好。算算日子,得有七個月了吧?身子可還便利?”
“勞姐姐掛心,我一切都好。”顧若依有些害臊地低下頭,手輕扶肚子,幸福溢于表。
她嫁給廣文館博士趙瀚文的長子趙鴻,雖是下嫁,但趙鴻讀書上進,性子溫和,公婆明理,家宅和睦。
今年初,趙鴻在鄉試中舉,得中解元,小夫妻倆更是春風得意。
誰能料到,這樁當初被薛月滿嗤之以鼻的姻緣,如今卻成了她高攀不上的踏實和美滿——
幾人說笑著入了暖閣,丫鬟忙添上熱茶和點心。
薛綏解下身上斗篷,遞給如意,目光掃過炕桌上未做好的小兒兔帽,輕輕莞爾。
“春姨這是在給小外孫準備衣裳?”
顧若依臉兒帶俏,撫著肚子抿嘴一笑,“我娘就是閑不住,針線房里做了許多,她偏還要親手做這些。”
“親手做的,心意自然不同。”薛綏笑道。
“她哪里懂這些……”春夫人嗔怪地看了女兒一眼,眼里卻滿是慈愛,轉頭又對薛綏嘆道:“我這姑娘是個有福氣的,姑爺體貼,婆家也和氣……唉,只可惜了五郎……”
話頭一轉,便自然落到了顧介身上。
相比懂事的女兒,春夫人更操心的是那個不成器的兒子。
雖然上頭有侯爺拘著他,幾個哥哥也時常勸誡,但顧介卻越發頹唐,意志消沉。
薛月盈去世以后,那個她與李炎的私生孩子便以“姨母撫育”的名義,留在了魏王府里。
顧介又恢復了單身。
春夫人憂心他的終身大事,托人相看了好幾家門第相當的姑娘,想為他續弦,他卻死活不肯,整日要么埋首公務,要么便與幾個不得志的清客文人飲酒廝混,荒唐度日,名聲越發不好。
她看著薛綏,不免想起舊事。
于是如往常一樣,嘆息且遺憾。
“也不知五郎是著了什么魔,好好的姻緣作沒了。若是當初肯聽我的,娶六姑娘……”
“娘——”顧若依悄悄扯了扯母親的衣袖,提醒她,“別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平白讓薛姐姐為難……”
春夫人回過神來,臉上略顯尷尬,忙道:“瞧我,真是老糊涂了,盡說這些沒要緊的。六姑娘,千萬別與我計較……”
薛綏捧著熱茶,搖搖頭,語氣溫和地笑道:“春姨愛子之心,薛六明白。只是,顧五公子年少有為,一時心結未解罷了,您也不必過于憂心……”
春夫人點頭嘆息一聲,又絮絮叨叨說了些顧介近來的情形。
薛綏耐心聽著,并不插話,只偶爾頷首帶笑寬慰她。
閑話一陣,用了些茶點。
門外簾子忽地一掀,一股寒氣裹著酒意涌了進來。
幾人聞聲望去。
顧介一身官袍略顯皺褶,臉頰被風雪凍得略微發紅,眼下青黑,目光暗得有些異常。
見薛綏在座,他明顯一怔,隨即拱手行禮:“不知母親這里有客,失禮了。六姑娘,許久不見……”
薛綏抬眼看他。
不過才半年光景,顧介竟清瘦成了這般模樣,從前那股子倜儻風流,早已蕩然無存。這一臉的沉郁,比當初更不像個人……
“顧五公子今日看著有些倦色,是近來公務繁忙?”她語氣尋常,毫不介意地客套寒暄。
顧介莫名有些心虛,下意識避開了她探究的目光,“……今兒下值,與同僚小酌了兩杯。讓姑娘見笑了。”
薛綏打量著他的神色,了然地笑了笑,慢條斯理地喝著茶,仿佛不經意地提起。
“方才來侯府時,經過西城那條石板巷,瞧見一個人影,跟顧五公子恰有七八分相似……這么說來,果然是我眼花了。”
顧介手指猛地一攥。
抬眼盯住薛綏。
薛綏也笑著看了他一眼,沒再多,只對春夫人道:“時辰不早,春姨,顧妹妹,我也該告辭了。”
春夫人忙起身相留,“六姑娘用了晚膳再走?廚房今日備了新鮮的鹿肉,正好五郎也回來了,你們年輕人也可以說說話……”
薛綏婉拒,示意小昭為她披上斗篷。
顧介站在原地,垂著眼,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
春夫人將她送至二門,薛綏正要登車,顧介卻忽然快步趕了上來,不顧禮儀地一把拉住車轅,聲音急迫。
“六姑娘,請留步——”
薛綏一笑,隔著車窗,平靜地笑問:“顧五公子還有事?”
顧介嘴唇翕動,好似有千萬語堵在胸口,望著她清冽的雙眼掙扎良久,卻只有一句艱澀的試探。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薛綏并不直接回答,笑著反問。
“什么?”
“她……”
“她是誰?”
“你知道的。”顧介微微吸氣,垂下眼眸說得無奈,“她偷偷回京,找到我,攥著我的把柄要挾……”
薛綏一笑,清冷冷地看向遠處一臉擔憂的春夫人,聲音極輕。
“顧五公子,你讀的書比我多。其中的利害你該算得清楚?有些路,走錯了,就回不了頭了。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你的母親、你的妹妹著想……”
顧介臉色白了白,手指因用力而發白,聲音更顯低啞:“我都明白。只是……我有我的不得已。有些債,有些仇,我得自己去了結……”
薛綏淡淡道:“了結的方式有很多。最蠢的,就是賠上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一切,去填一個無底洞。”
說罷,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顧介一眼。
“話已至此,公子思量。”
顧介松開手,踉蹌著后退一步,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多謝六姑娘提點,顧某……知道該怎么做了。”
“雪大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