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仿佛在談論今冬新進的炭火。
蕭晴兒侍立一旁,身著嬌艷的海棠紅宮裝,卻藏不住心頭的緊張。
她強自鎮定,替太后捧過手爐,“端王殿下此番確是失察了。至于太子,那也太過鋒芒畢露了些,舊陵沼三個字,我們從前提都不敢提,他倒是不管不顧地捅出來…就不怕引火燒身嗎?”
“翅膀硬了,自然想飛得更高些……”
太后抬眸瞥向她。
銀剪子“咔嚓”一聲,多余的枝條只留一截斷口。
“他這是握著西疆的軍功,戳陛下捂在心窩里的膿瘡呢。舊陵沼……二十萬人吶……”
承慶太后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復雜的嘆息。
“這樁舊案一旦掀開,多少人的腦袋要搬家?大梁的朝局還要不要安穩了……”
蕭晴兒心驚肉跳,不敢接話。
太后同她如此直白地剖析禁忌,是在試探蕭家的立場?
還是在敲打她什么?
承慶太后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布滿皺紋的眼微微一瞥,將剪子遞給身旁的老嬤嬤,接過帕子擦了擦手指,忽將話鋒一轉。
“不過嘛……說來你那堂叔蕭琰,在隴西,這回可是撿了個現成的大便宜。”
蕭晴兒一怔。
李肇被皇帝強行召回京,西疆的軍務大權便順理成章落入了蕭琰手中。
太后這是在提醒他什么?
“太后娘娘說的是……”蕭晴兒心頭狂跳,“只是臣妾淺薄,不懂那些門道……”
太后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撥弄浮沫,笑了笑。
“你堂叔根基扎得深,蕭氏的門庭,自會比從前更牢靠些。”
她直視著蕭晴兒,“女兒家在后宮,真正的底氣,從來不是帝王的恩寵,而是娘家實打實的撐腰。有這樣的家世,便是陛下……也會多掂量幾分。”
太后頓了頓,語氣更是意味深長,“你何苦事事隱忍,白白浪費了這大好的倚仗,叫人小覷了去?”
蕭晴兒心頭狂跳,瞬間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昨日里圖雅在御花園,沖撞了她,陛下雖口頭斥責,私下里卻多有縱容……
她心下不悅,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便與一個異族女子爭寵……
太后是在教導她,要利用蕭家的朝堂根基,以及自己身為后宮寵妃的影響,讓皇帝制衡太子,實在不行,儲君換個人做,也不是不可以……
她連忙深深福下。
“臣妾愚鈍。謝太后娘娘金玉良,臣妾定當謹記……”
朝堂上風波未停,暗潮洶涌。
流惶惶間,各派勢力明爭暗斗。
轉眼,又霜花覆瓦,冬意漸濃。
臘月廿三,小年。
祭灶王的爆竹聲驚散山雀。
寒風嗚咽,刮過庵堂外的竹林,發出鬼哭般的嘯音。
菜畦里,霜打過的蘿卜纓子蔫蔫地耷拉著,在冬日的暮色下,透著一股倔強的枯黃。
薛綏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精布襖袍,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細瘦伶仃的手腕,將最后幾個凍得硬實的蘿卜從冰冷的泥土里挖出,抖落泥塊,然后放入籃子親手拎回庵堂。
禪房里靜悄悄的。
她凈手入屋,放下簾子闔眼休憩。
不知過了多么,剛入夢鄉……
耳邊“吱呀”一聲!
禪房那扇面向后山的陳舊木窗,被一股大力猛地推開,撞在墻壁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凜冽的寒風,刀子般灌入溫暖的室內。
炭盆里,余燼翻飛……
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利落地翻窗而入。
是李肇。
他英挺的眉峰微微蹙起,身上大氅沾滿夜露、靴底沾著一層半凍的泥濘。
顯然是一路疾馳,踏著險峻山徑而來。
“殿下?”薛綏驚惑不已。
李肇沒有語,反手關上窗戶,將呼嘯的寒風隔絕在外。
四目相對。
室內驟然安靜下來。
炭灰的余味和他身上清冽又危險的氣息,交織彌漫。
薛綏慢慢起身,拔亮燈芯,站在燈影里,看著這只暗夜突襲的鷹隼。
太子的臉色晦暗難明,一雙深潭似的眼底,有狂瀾般翻涌的情緒……
殺伐戾氣,隱而不發。
更有一股沉甸甸的、幾乎要破冰而出的執念。
“殿下這時前來,可是有要事囑咐?”
李肇一步步走近,靴子踩在冰冷的青磚地上,發出沉實的聲響。
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將她完全籠罩在他的氣息之下。
兩人之間,只隔著一步之遙。
近得,仿佛能看清彼此瞳孔中清晰的倒影。
“孤來,是有一句話要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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