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渡。
夜色似墨汁一般,沉沉地潑下來。
破廟的檐角勾著半輪殘月,風卷著蘆葦蕩的濕氣,將神龕上的蛛網吹得簌簌抖。
郭照軒跪在神龕前,哆嗦著扒開浮土,指尖觸到冰冷油布包裹時,他渾身一激靈,連聲音都在發顫。
“找到了!”
裹著油布的木匣,邊角因常年埋在地下沁著潮氣。
他雙手發顫地解開油布,借著破瓦漏下的微光,看見匣中躺著一本線裝賬簿,宣紙泛黃,字跡潦草。
“去回春堂,找姓胡的掌柜……”
他將賬簿緊緊摟在懷里,像抱著顆燙手的山芋,虛脫般癱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對未知的前路既抱有僥幸,又恐懼萬分,鼻尖泛酸得幾乎要哭出來。
全然不知,就在他身后不遠、那片被夜風吹得如鬼影般搖曳的蘆葦蕩里,兩雙眼睛正透過葦葉的縫隙,鎖定著他的一舉一動。
城東。
回春堂所在的狗尾巴巷,魚龍混雜,充斥著廉價的酒肆、私窠和行蹤詭秘的胡商貨棧,白日里喧囂混亂,入夜后鬼影幢幢。
郭照軒跌跌撞撞沖進回春堂,找到胡掌柜,如愿地被塞進了一輛蒙著黑氈的烏篷馬車。
馬車不知駛向何處……
他半是眩暈半是惶惑,在顛簸中睡去,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小廂房里。
四壁漆黑,沒有一點光線。
他掙扎著坐起,發現手腳被粗麻繩捆著,磨得皮肉生疼。
“吱呀”一聲,木門打開。
“四公子醒了?”
郭照軒猛地抬頭,借著燈光看清來人——
一個裹著纏頭、蓄著濃密卷曲胡須的西茲胡商正斜倚在門框上,手里把玩著兩枚油光水滑的核桃。
這不是鴻福賭坊的陳掌柜嗎?
怎么會一副胡商打扮……
不,他怎么會落到了他的手上?
郭照軒瞳孔驟縮,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是你,你,你要做什么?”
“四公子別怕,我是來救你的。”
陳掌柜慢悠悠走進來,布靴發出輕微的聲音。
郭照軒臉色發青,眼窩深陷,一身驕縱跋扈之氣被走投無路的惶恐懼色取代。
“我不想死,求您老再寬限幾日,我大哥會救我的……我一定,一定想辦法,把十五萬兩銀子湊齊還您。”
“你大哥?”
陳掌柜突然冷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你大哥讓你去寒鴉渡取賬本,不過是想借刀殺人。利用賬本,將他犯下的罪孽,和貪墨軍餉的臟水潑到你頭上……要不是我等截胡,你此刻已被西茲人做成肉干了。”
郭照軒如遭雷擊,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
“不,不可能!我大哥說了,那是,那是保命的東西……”
“天真。你父親下獄后,你大伯一家早把你當棄子,巴不得與你們二房撇清干系。你以為你大哥當真會在乎你這條賤命?仔細想想吧……”
見他惶然不語,陳掌柜再次冷笑。
“眼下只有我們是真心實意想救你——畢竟你還欠著賭坊十五萬兩。你死了,我們上哪里要錢去?”
郭照軒想著離開時大哥那雙冰冷的眼神,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里衣。
陳掌柜身體前傾,聲音帶著誘哄,“要我說,郭四公子是個聰明人。以你的機靈勁兒,只要肯聽話,何愁沒有富貴前程?”
郭照軒眼中一亮,好似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你,你們到底意欲何為?”
陳掌柜嘿嘿一笑,捻了捻胡須,湊近郭照軒耳邊,聲音壓得如同耳語。
“與我們合作。”
“合,合作……我能為你做,做什么?”
“你整日跟在你大哥身后拎靴捧硯,應當知曉他干的那點齷齪勾當吧?”
陳掌柜頓了頓,又詭譎一笑。
“沒了你大哥擋路,那鄭國公府遲早會落到你手里,往后別說十五萬兩,整個鄭國公府,都是你的……”
郭照軒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你……你要我背叛國公府,背叛我大哥……不,不可如此……萬萬不可……”
陳掌柜嗤笑一聲,眼神陡然變得狠厲。
“郭四公子,如今這光景,你已無路可選。就算我等不將你剝皮抽筋,鄭國公府也不會放過你這廢物庶子,早晚也是個替罪羊,死路一條……要怎么死,你說?”
郭照軒盯著陳掌柜眼中的寒光,喉結滾動著,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最后一絲猶豫被巨大的恐懼徹底碾碎。
“……我做,我做,我按你們說的做……”
午后的水月庵浸在蟬鳴里。
暑氣重,薛綏搬了把竹椅在院中納涼。
小昭、如意侍立在左右。
“姑娘嘗嘗這個。”如意用銀匙舀了舀酸梅湯,“婢子特意加了新采的薄荷葉,清涼得很。最是解暑。”
薛綏接過瓷盞,忽見葡萄架上落著只灰羽鴿子,尾羽上系著一根朱紅絲線,鴿子焦躁地踱步,喙部不停啄著紅線。
她不忍,示意小昭:“去幫幫它。”
小昭剛要上前,那鴿子卻振翅飛走,朱紅線在葉隙間轉瞬即逝。
小昭道:“姑娘,它不肯讓我們相幫呢。”
薛綏垂眸一笑,輕撫著瓷盞冰涼的邊緣。
“隨它去吧。”
蟬鳴聲陡然拔高。
竹影在石桌上晃了晃,便見錦書疾步走來。
看到薛綏輕咳一聲,待如意和小昭退下放風,她才在湊近耳語。
“姑娘,消息剛到,七郎君已得手,人贓并獲。七郎君說,已按計劃行事,望姑娘寬心……”
“知道了。”薛綏的聲音更輕,更淡,聽不出絲毫波瀾。
“鄭國公府如何?”
錦書微微一笑,立刻回道:“郭四公子夜不歸宿是常事,八姑娘起初哭鬧,如今也懶得管了。倒是郭大公子,今早接到消息后,在書房砸了茶盞,隨后出門去寬慰了弟妹幾句。”
薛綏極輕地“嗯”了一聲。
“不必倉促行事,靜觀其變為上。”
轉身時,一片竹葉恰好落在她肩頭。
她捻起竹葉,對著日光相看,一張臉明明是慈悲的輪廓,卻似燃著一抹淬火的寒芒。
“萬事俱備,只待東風了——”
太子李肇,便是那股東風。
錦書低聲問:“可要提前知會太子殿下?”
“不必。”薛綏淡淡說罷,起身走向禪房,青布禪鞋踩碎一地光斑。
赤水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