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沒亮,薛綏便起身往小廚房去了。
她挽著袖子將山藥蒸好,再搗成泥,加蜂蜜揉勻,裹上棗泥,團成一個個糕點。
下廚時她很是專注,臉頰沾了些糕粉也不在意,偶爾抬手用手背擦一下額角的細汗,沒有半點貴人的嬌氣和頤指氣使……
宮女廚娘們屏息靜氣地在一旁看著,想搭手又不敢貿然上前。
上鍋蒸了約莫一炷香,清甜的香氣便彌漫開來。
糕點出籠,個個白胖軟糯,瞧著就喜人。
薛綏用食盒裝了,往椒房殿給皇太后請安。
路過宮苑回廊,幾個宮人在檐下插艾草、掛蒲劍,見了她連忙行禮……
明日便是端午了,宮里也添了幾分節下的氣息。
椒房殿里十分安靜,散發著清苦的艾草香氣。
薛綏進門,就見謝皇太后歪在臨窗的涼榻上,背后墊著一個引枕,雙眼癡癡望著窗外的石榴樹,連她進來都沒察覺。
不過月余,她似乎又清減了許多。
“母后。”薛綏輕喚一聲,將食盒放在小幾上。
謝皇太后這才回過神,勉強直了直身子,嘴角勾出個淺淡的笑。
“平安來了。”
“母后今日感覺可好些?”薛綏將食盒交給一旁侍立的宮人,挨著榻邊的繡墩坐下,自然地搭上她的脈搏。
“老樣子,胸口悶得慌,呼吸時就跟過不來氣似的,夜里翻來覆去,總睡不安穩。”謝皇太后嘆了口氣,目光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
“你這手醫術,倒是比太醫院那些老頭子還強些……”
“母后抬愛了。”
薛綏收回手,湊近看了看她的舌苔,“母后這是產后虧了氣血未及調養,又憂思過甚,郁結淤積于心。光靠湯藥不行,要緊的還是得自己寬心,思慮太過最是傷身。”
謝皇太后低低笑了聲,滿是澀然。
“哀家這輩子,最學不會的就是寬心。先帝在時,怕他不高興,事事揣摩,不敢行差半步。先帝去了,又怕肇兒年輕氣盛,行事激進,惹出禍端。這心里頭,就跟架著口油鍋似的,沒一刻能安寧。”
薛綏沉默片刻,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指。
那手指細長,骨節分明,卻瘦得有些硌人。
自她艱難產下小公主,再到先帝驟然崩逝,連環變故之下,這位太后身心俱損,精氣神肉眼可見地垮了下去。
“母后即便不為自己,也要為陛下和小公主想想……小公主尚在襁褓,離不得母后。陛下也剛登基不久,多少眼睛盯著,正需母后穩坐宮中,替他安定后方……”
這話像是戳中了謝皇太后的軟肋。
她喉頭微微哽咽,忽然就紅了眼眶。
“我對不住女兒,更對不住兒子。女兒剛出生便沒了父親,肇兒更是艱難……從小,他就沒容易過……先帝不疼他,兄弟也不親厚,就是我這個當娘的,也……也不知怎么跟他親近……平日里說得最多的,就是要他懂事、要他爭氣、要他體諒……”
她像是忽然打開了話匣子,放出了壓抑的心事。
說李肇幼時出痘,被移到別苑隔離,燒得糊涂時嘴里只會喊娘,她卻因先帝的避諱,強忍著不敢前去探視。
說他七歲那年第一次射中兔子,興沖沖跑來告訴她,她瞧著先帝臉色冷淡,只能硬著心腸叮囑他,戒驕戒躁,要多向皇兄請教……
再后來他漸漸大了,文韜武略嶄露頭角,她又怕他太過出挑,惹來先帝忌憚,總告誡他要藏鋒守拙……
“我不是不疼他……我只是……不知該怎么疼愛他……”謝皇太后淚流滿面,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薛綏的手。
“如今想想,我待他,竟不如先帝待平樂的一半寵愛……我這樣的,算什么母親……”
薛綏靜靜聽著,沒有打斷。
婦人生產本就耗損元氣,又逢巨變,這般心緒激蕩之下,郁氣凝結,堵在心脈之間,纏綿難愈……她能說出這許多壓抑的愧疚和自責,反而好些。
待太后說完,她才將手帕遞上去。
“母后,現在也不晚。”
謝皇太后搖頭,淚水又涌出來。
“晚了,他長大了,不需要母親疼愛了,更不需要我這樣……懦弱無用的母親……”
“不是的。”薛綏聲音溫和,“孩子無論長到多大,走得多遠,心里總是需要母親的。母后若愿意,多疼疼陛下……他心里其實全是記著您的好,從未有過埋怨。”
謝皇太后望著她,眼底似有震動,隨即黯淡下去。
“平安。肇兒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氣。”
她頓了頓,似下了極大的決心。
“這宮里,我待著總是傷心……想帶著小公主去城外的溫泉行宮住一段日子,清清靜靜地養病,也……免得留在這里,觸景生情,反倒讓你們掛心。宮里的事,以后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