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紅綢鋪地,喜樂喧天,仿佛紫宸殿里的廝殺與血腥,從未發生過一般。
宮中的張嬤嬤為薛綏重新梳妝。
她手指粗糲卻穩當,沾了桂花油的木梳,一遍遍從發頂梳到發尾。
“姑娘忍一忍,這碎發得梳干凈,鳳冠戴上去才顯體面。”
薛綏攥著帕子,目光落在鏡中……
沉甸甸的鳳冠再次壓上來,冠上的東珠,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遮住她沉靜的眉眼。繁復華麗的喜服一層層穿戴整齊,寬大的袖擺垂到地上,曳地的裙裾掃過金磚,每走一步都帶著沙沙的聲響,華美得讓人不敢呼吸。
“太美了——”兩個小宮女忍不住低呼。
張嬤嬤很是滿意。
“姑娘走幾步試試,裙擺長,鞋底軟,一會可別絆著……”
典禮設在東宮正殿。
李肇一身玄衣纁裳的太子吉服,面容清峻,威儀天成。喜服之下,肩膀的傷處仍在隱隱作痛,他卻面不改色。
當薛綏手執卻扇,被喜娘攙扶著,一步步緩緩走入大殿時,整個大殿寂靜了一瞬。
紅妝濃麗,珠翠生輝,卻偏將她眉眼間那股冷寂襯得愈發深刻,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美得驚心奪目——
李肇向她伸出手,穩穩握住,輕輕捏了捏,像在安撫。
站在禮官身側的小吏,立刻將早已備好的紅綢花遞到兩人手上。
禮官深吸一口氣,高聲唱禮。
“吉時已到,大梁東宮太子李肇,西茲瑪依拉郡主薛氏……蒙圣恩嘉許,承天應命,順合人倫,謹告天地宗廟,昭示朝野宗親,今締結連理,行大婚之儀——”
“一拜天地——”
薛綏與李肇轉身并肩,緩緩拜下。
殿外夕陽西沉,余暉如血,潑灑在層疊的宮闕飛檐上,好似鍍上了一層悲壯而溫柔的光暈。
“二拜高堂……”
禮官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
高堂上,龍椅空懸。
謝皇后坐在旁側,一身雍容朝服,端坐受禮。
她努力地擠出笑容,眼角的細紋擠成了幾道淺溝,端莊精致的臉上,卻有著肉眼可見的僵硬與疲憊。
“望你夫妻二人,同心同德,克承宗祧。莫忘初衷……”
謝皇后的聲音微啞,祝福說得干澀。
薛綏與李肇齊齊跪下,恭敬地拜了一拜。
宮女捧著一個描金漆盤走上前來。
謝皇后將漆盤上的羊脂白玉和合扣,輕輕交到薛綏的手里,眼眶微微發紅……
“這是母后當年嫁入王府時,先帝所賜的和合玉扣,愿你二人如同此玉,同心相契,歲歲相依,不離不棄。”
薛綏雙手捧著和合玉扣,躬身行禮,“謝母后賞賜。”
李肇也看向謝皇后,眉頭微蹙:“母后,您身子不適,不如先回椒房殿歇息?”
謝皇后搖了搖頭,抬手擦了擦眼角,勉強笑了笑。
“母后無礙,今日是你們的大喜之日,這禮數,須得周全。”
滿座賓客皆是朝中重臣、宗親勛貴,都聽出了皇后的弦外之音。他們心里跟明鏡似的,多少帶著幾分惶惶不安……
紫宸殿之變雖然被李肇強力壓下,但消息早已不脛而走。
皇帝暴斃。
端王被囚。
這般驚天變故之下,太子和太子妃竟照常拜堂,每一個儀式,每一次跪拜,都完成得一絲不茍。
二人這份鎮定,近乎冷酷,不禁讓人心底發寒,又不由生出敬畏。
“夫妻對拜——”禮官再唱。
兩人相對而立。
李肇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珠簾,看清她眼底所有的情緒。
薛綏攥著和合玉扣的手指,微微一緊。
李肇望著她無聲地一笑,緩緩躬身,姿態鄭重。
薛綏稍頓一瞬,亦斂衽下拜。
“禮成——送入洞房!”
歡呼聲、賀喜聲適時響起。
新娘子被宮人嬤嬤簇擁著,送往布置一新的寢殿。
紅綢蜿蜒,喜樂依舊,卻揮不去那一抹沉重和詭譎。不少人交換著眼神,心思各異,卻無人質疑。
喜房里紅燭高燒,滿室暖融。
宴席既散,宮人都屏息斂目地退到外間,內殿里靜悄悄的……
無人敢來鬧太子爺的洞房。
李肇慵懶地靠坐床頭,看向獨自立在窗邊的薛綏。
她已除了鳳冠,灰黑的短發散落在肩頭,襯得脖頸愈發細白,一張清冷的小臉模糊地映在窗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影單薄而孤直。
“平安。”他低聲喚道。
薛綏聞聲回眸,緩步走近,在榻邊停下。
“殿下可是要歇息了?”
“為孤寬衣吧?”李肇聲音放得極輕,眼底笑意溫和,卻不容拒絕。
薛綏沉默一瞬,依上前,伸手為他解開繁復的喜服系帶。
靜善那一刀雖然沒有刺中要害,卻也深可見骨,李肇的傷勢并不輕,內里的中衣,也被染上了暗紅的血漬。
薛綏小心翼翼,費了些功夫才將他的外袍和中衣褪下,露出纏滿紗布的胸膛……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李肇袒露身軀。
昔日療傷、換藥,她從沒有半分異樣。
可今夜燭影搖紅,這具熟悉的軀體,因身份的轉變,顯得尤為不同,哪怕紗布還有滲出的血跡,緊實的肌理上舊傷新痕,都無法阻止她心口的悸動,好似被炭火烘著,連呼吸都發燙。
李肇忽地低笑一聲,挑眉問:“好看嗎?”
薛綏抬眼,伸手按了按他傷口邊緣的紗布。
“傷成這樣,還有心思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