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上京越近,天氣似乎越發蕭寒。
一場大雪下得鋪天蓋地,官道上的積雪被往來車馬壓實,又覆了層薄冰,路面格外濕滑,車駕儀仗行得慢。
薛綏近日貪睡,車馬顛簸中竟歪在軟枕上睡著了。
李肇由著她,偶爾抬手替她攏一攏滑落的薄毯,生怕擾了她的好夢。
這一路從西疆回來,披星戴月的日子,二人相伴相守,度過了一段安穩時光。
李肇正看得出神,不料薛綏忽地睜眼,眸底一片清明。
“殿下盯著我做什么?”她側了側身,唇邊帶笑,“是怕我跑了,還是忽然發覺我比京中嬌娥好看?”
李肇一笑,從小幾上斟了溫熱的茶水遞給她。
“孤在想,回京后,是該讓你歇在宜園,還是直接迎你入東宮。”
薛綏接茶的手頓了頓,抬眼看他。
“陛下病著,殿下也‘病著’,這時讓我去東宮,是嫌官們日子太清閑,還是怕我太舒坦?”
李肇唇角微揚。
“那就先去宜園。孤讓來福將幽篁居的院落收拾出來,你陪陪你母親,若嫌悶,便去幽篁局住兩日,養一養情絲花,靜靜心。”
“不必麻煩。”薛綏低頭吹著茶水,語氣平淡,“我回薛家。”
車內靜了一瞬。
李肇注視著她:“薛家如今什么光景,你不是不知。這時候回去,是嫌不夠委屈?”
“就是光景不好,才更要回去。總不能叫人覺得,我薛六仗了太子的勢,便六親不認,連自家的根都忘了。”薛綏抬眼,目光清凌凌的,“況且,有些體面事,總要做一做。待看過祖母,我便回宜園,不會久留。”
李肇忽地笑了,聽不出她話中真假。
“你總有你的道理,孤說不過你。”
他伸手,曲起指節蹭了蹭她臉頰,又沉下聲音。
“只是薛家人多眼雜,我得讓人盯著些,別叫人暗地里給你使絆子。”
“殿下有心,不如把黑十八留在我身邊?”薛綏揚起唇角輕笑,“它機警,生得也兇悍,能壯膽,還能嚇退宵小……”
李肇哼笑,低頭拍了拍趴在腳邊的那只狗頭。
“黑狗,你愿是不愿?”
他問狗。
薛綏瞪他,給黑十八遞肉干。
黑十八嗚咽了一聲,抖毛坐起來,尾巴搖得更歡。
薛綏見狀,忍不住笑開,“看來是愿意的。”
李肇笑著罵了句,“沒骨氣的東西。”
薛綏低頭抿茶,無聲地笑了笑。
茶水清甜,是賢王妃備的滇州云霧,帶著點山野氣,讓她情不自禁想起在滇州那兩日的清閑——
回了上京,怕是難得了。
京畿在望,消息陸續遞到車內。
皇帝病情反復,原本已可倚著軟枕批閱奏折,近日卻又起了低熱,精神不濟。朝政在陸經等老臣的維持下,還算平穩。從前蕭氏留下的空缺,也被陸經舉薦的清正官員填補。遞到御前的折子,陸丞相都會篩選一遍。
宮里的侍衛也換了大半,都是信得過的人,太后想插手朝政,也沒那么容易了。朝堂上的風向漸漸往東宮偏移,有一些觀望的官員,也開始主動示好。
“殿下,舒大夫的信。”來福在車窗外低聲稟報,將一張細卷的紙條,從簾縫里遞進來。
李肇展開紙條,目光迅速掃過,臉色沉了沉。
薛綏見他神色不對,忙問:“舒大夫怎么說?”
李肇將紙條遞給她,聲音低沉:“陛下元氣耗損太過,已是油盡燈枯之兆。即使用珍稀藥材一直吊著,至多也只有半年……”
薛綏看著那細密的小字,沉默片刻,抬眼。
“殿下怎么打算?”
李肇將信紙點燃,化為灰燼,臉上看不出情緒。
“半年,夠了。”
車駕入京那日,天陰沉沉的,大雪打在車篷上沙沙作響。
臨近臘月,上京已經有了年味。
百姓們擠在官道兩側,踮著腳,伸長脖子,想要一睹太子凱旋的風采。
酒肆茶樓臨街的窗口也擠滿了人,男人們穿著錦袍,手攏在暖爐里低聲交談,女眷們裹著厚斗篷,由仆婦護著,翹首期盼。
然而,他們最終失望了。
太子乘坐的馬車,在一群神情冷肅的親衛護送下,沉默地駛入城門,簾幕遮得嚴嚴實實,連個衣角都沒有露出來。
消息很快在人群里傳開……
殿下舊疾復發,旅途勞頓,已回宮休養,謝絕一切探視拜謁。
幾乎同時,另一支西征的隊伍,自德勝門入城,受到了百姓夾道相迎。
陸佑安率征西軍凱旋,軍容整肅,旌旗招展。
鐵甲寒光映著冬日慘淡的天氣,將士們眼中雖有疲憊,卻難掩得勝歸來的榮光。
文嘉公主帶著妞妞以及陸佑安的一雙兒女,盛裝出迎到城外長亭。
她今日穿著一件緋色織金斗篷,領口和袖口滾著一圈白狐毛,眉宇間的愁緒一掃而空,雙頰染著薄紅,眸光水亮。
年幼的妞妞穿著水紅襖子,梳著雙丫髻,像個福娃娃,好奇地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