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令公是在質問朕?”崇昭帝猛地咳嗽起來,胸膛起伏,眼中陰云密布,死死瞪著陸老令公,咳得面紅耳赤。
帝王威嚴被逼到了懸崖邊緣。
“陛下!”
陸老令公巋然不動,迎著天子的怒火,眼神悲愴而銳利。
“老臣有三個兒子兩個兄弟,兩個兄弟當年隨太祖征戰,戰死沙場,尸骨無存。三個兒子,皆歿于陵沼之役。唯有老大留下了佑安這一根獨苗,如今他也在赤水關浴血奮戰,隨時可能馬革裹尸。老臣今日入宮,非為陸家私利,實不忍見……舊陵沼之殤,重演于今日赤水關——”
“放肆!”崇昭帝對舊陵沼三字反應極大。
如同被揭了逆鱗,他猛地拍案而起,身形一晃。
“陸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以舊事要挾于朕?”
陸老令公顯然已豁出一切。
他迎著天子的滔天怒火,猛地撩袍跪下,額頭重重磕在金磚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陛下,您忍心讓老臣唯一的孫兒,讓赤水關數萬忠魂,步舊陵沼二十萬人的后塵嗎?”
殿中死一般寂靜。
三十多年前,那一場驚天巨變,尸山血海,不受控制地猛烈沖擊著崇昭帝的腦海……
那些鮮活的面孔,有他的少年玩伴,有他敬重的叔伯,更有他心底深處那個……不敢觸碰的人。
他們或被欺騙圍剿,或被亂箭射殺,或被永埋在舊陵沼冰冷的浮泥之下……
一陣心慌襲來,崇昭帝頹然跌坐回御座,只覺得頭痛欲裂,胸口悶堵難忍。
“當年之事,非朕本意。陸老令公,你比誰都清楚,朕有多么不得已……”
陸經抬頭,拱手道:“那老臣不提當年,只說今日。懇請陛下圣心獨斷,整肅綱紀,救救邊關兒郎……”
崇昭帝閉上眼睛,手指深深掐入太陽穴。
時間仿佛凝固——
陸老令公低著頭,保持著叩首的姿勢,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王承喜。擬旨。”
許久,崇昭帝才極其艱難地開口,仿佛用盡了力氣。
“奴婢在。”王承喜連忙趨前,躬身聽旨。
皇帝伸手拂過御案。
那里疊著不少西疆來的奏疏。
其中就有陸佑安以及其他將領的陳情。
他嘆口氣,聲音帶著一種虛脫般的疲憊。
“著刑部嚴加查辦軍需一案。凡涉事者,無論品階勛爵,一殺到底。兵部、戶部相關人等,即行鎖拿。所貪墨錢糧衣甲,限十日內,悉數上繳,點驗封存,若有遲延、隱匿、抗命者……嚴懲不貸。”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隴西節度使蕭琰……馭下不嚴,坐視貪腐成風,邊關動蕩,失察之罪,不容輕饒……著即革去節度使職銜,降級留任,罰俸三年……”
“其侄蕭衍,倚仗親族之勢,勾結地方豪強、結黨營私,中飽私囊,著即革除軍職,抄沒家產,流放三千里,永不赦免……”
“著兵部另派監軍御史赴西疆,協同隴西、隴右都司,整肅軍紀,限期三月內呈報整改詳冊……”
一字一句,伴隨著壓抑的咳嗽,卻依舊擲地有聲。
“遵旨!”王承喜心頭劇震,連忙躬身。
陸老令公緊繃的神經一松,后背已被冷汗浸濕。
“陛下圣明!老臣……代赤水關將士,叩謝陛下隆恩。”
崇昭帝疲憊地擺擺手,仿佛連看一眼階下老臣的力氣都沒有了,聲音低不可聞。
“下去吧。朕……累了。”
“老臣告退。”
陸老令公緩緩起身,退出了這座令人窒息的宮殿。
皇帝獨自坐在空曠的龍椅上,望著跳躍的燭火,久久未動。
一股巨大的孤寂和寒意將他徹底淹沒。
香爐里的青煙蜿蜒而上,慢慢消散成虛無……
他看了許久,方才顫抖著手,再次摸索著打開御案暗格中那個陳舊的木匣,取出里面的銅錢和箭鏃,一遍遍摩挲。
“都來逼朕。朕還沒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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