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那天,上京城落了今年最后一場雪。
碎冰裹著枯葉從水月庵下的澗水流過,恰似一顆顆零落的殘棋……
除夕的燈籠,染紅禪房的窗紙。
薛綏起身挑亮案上的燈芯,光線柔和地漫向遠方……
燈火下,東宮大太監來福白胖胖的臉,滿是褶皺……
他佝僂著腰,從一堆焦黑的余燼里,扒出一冊“合婚庚帖”。
燒壞了!
他捏著焦脆的殘頁,看著閑置在一旁早已冷卻的暗褐色湯藥,暗自嘆了一口氣。
一張被視作良緣憑證的薄紙,如何困得住無心的人?
紫檀木胡床上,李肇懶洋洋曲起一條長腿,斜倚軟墊,將一壇青梅釀舉過頭頂,微微仰頭,酒液便如銀線一般砸入喉嚨……
酒香漫過朱紅宮墻,與天際的飛雪攪作一團……
紅墻內,李肇將藥倒入茶壺,看它在沸水中緩緩化開。
紅墻外,薛綏給水月庵的老銀杏裹上草繩,期待它來年春天的新葉。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風雪凍住了朱雀大街的喧囂,凍住了東宮的喜樂,也凍住了命運的齒輪……
在權力的修羅場里廝殺,誰都逃不了!
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得而不惜,有人看透一切卻深陷其中。
當子時的鐘聲響起,薛綏領著錦書和小照幾個,在禪房的門楣掛上祈福的燈籠,眉目含笑……
此刻,更遠處的皇宮里燈火通明,崇昭皇帝在麟德殿宴請群臣,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將崇昭十三年的浮華舊夢,埋入風雪……
須臾間——
崇昭十四年在玉雪紛飛中,悄然來臨。
水月庵的晨鐘穿透薄霧,帶來熹微的晨光。
薛綏跪坐在禪房的木案前,灰布僧袍下露出一截雪白腕子,鋪在素絹上的,是她秘不示人的閻羅畫冊……
尤知睦……
姚圍……
郭照懷……
謝微蘭……
她指尖摩挲紙字,一個個翻閱,慢慢將畫冊上的盧僖劃去,再鄭重地在冊尾添上蕭貴妃的名諱,然后,在平樂泛黃的臉上勾出一筆,又倏地停下。
“姑娘!”
錦書掀簾輕喚,聲音帶著幾分欣喜。
“大郎君到了……”
這是薛綏在新年的第一天,第一個想見的人。
“大師兄!”
天樞裹著一身霜雪進來,斗笠上的雪粒尚未融化,素白道袍隨夜風擺動,似有清光流轉,說不出的道骨仙風……
他動作極輕,垂眸解下斗笠,目光落在薛綏光溜溜的頭頂,眉峰微蹙。
“身子可好些?”
天樞聲音低沉如松風,清冽無溫。
但薛綏看見他,就止不住的想要微笑。
“師兄怎的一來就板著臉?大過年的,快讓我瞧瞧帶了些什么禮物來……”
天樞睫毛顫了顫,卻未抬眼,只將帶來的牛皮袋擱在案上,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在雪上。
“多是藥膏。你氣血虛,當忌食生冷甜膩,不要貪嘴。”
他向來不茍笑,半句閑話也無。
薛綏瞧著他,卻忽地輕笑出聲,朝錦書使個眼色。
錦書心領神會,掀開食盒,露出里頭的蜜漬梅子、棗泥糕、核桃酥餅。
“姑娘,都是你從前最愛吃的……”
小昭立刻撲過去,眼睛亮晶晶的,“還是大郎君最疼我們家姑娘,哇,這些點心,比庵里的素齋好吃一萬倍……”
薛綏看著她們歡歡喜喜的模樣,唇角也忍不住揚起。
見著天樞,她便忍不住懷念舊陵沼的大年——
灶膛里的火很旺,檐下的燈籠很紅,鍋里的臘肉很香。而她,在師兄和師姐們面前,永遠是那個會為一支木簪、一塊甜點而歡喜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