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明白,在這皇權至上的皇宮里,從來沒有什么骨肉親情,有的只是利益權衡。
平樂被貶的消息傳到含章殿時,檐角掛著的水漬未干。
宮墻上的青磚被雨水沖刷得泛白,發出幽冷的青光,幾只啄食的灰雀振翅驚飛,掠過宮檐,好似在歡呼著什么……
文嘉帶著冬序,捧著一把臘梅入殿,滿臉都是喜色。
“平樂禍國殃民,有此報應也算是罪有應得,父皇護了她這許多年,總算下了決斷……”
薛綏將小昭取來青瓷瓶,親手將臘梅插進去,微微一笑。
“其他人呢?”
文嘉睨了她一眼。
“太子假傳圣諭,父皇念其初犯,罰俸一年,禁足東宮,令他將宮中典籍重新編目校對,限期三個月完成……”
“端王自請守陵,父皇沒有恩準,而是責令他前往國子監講學半年,專授宗室子弟君臣大義……”
薛綏沒有吭聲。
文嘉問:“這個結果,平安可滿意?”
薛綏垂目看著自己的手,指尖輕輕劃過腕上舊疤……
“殺盡奸黨,才叫滿意呢……”
無論如何,糾纏這么久的事,終于塵埃落定。
皇子皇女受罰,可見圣怒之盛。
街頭巷尾的茶肆酒樓里,說書人敲著方木,一天天感慨“天家無情”,百姓們望著宮墻方向,只道今年入冬的雪,怕是要凍裂朱門。
薛綏住在含章殿的偏殿里,日復一日,聽著隔壁傳來的誦經聲……
這一住下養病,就是兩個多月。
從立冬到大寒,在含章殿這些日子,太后沒有來找麻煩,李肇和李桓也仿佛消失了一般。
她安靜得如同鎖在地窖的陳年老酒。
與世隔絕——
當上京城迎來深冬的第一場雪時,她終于可以從扶著小昭的胳膊下床緩步走動,到獨自踩著碎玉般的飛雪,健步如飛……
久病一場,終是大好。
小昭捧著銅鏡站在燭火下。
看她執起剃刀,將新長出的參差不齊的短發齊根修平。
鏡中之人面容清瘦,褪去病容,清瘦里竟有了幾分出家人的靜定。
“姑娘……這頭發,當真不能再黑回來嗎?”
薛綏轉頭,目光落在小昭泛紅的眼眶上。
自從她剃光頭發,這丫頭總愛背著她抹眼淚。
薛綏笑問:“光頭不好看嗎?”
“姑娘天生麗質,光頭也比別的小尼姑好看,但是……”小昭吸著鼻子,聲音有些酸楚。
“婢子還是喜歡姑娘簪花戴翠的樣子……”
那時候大郎君總是尋來偏方,將姑娘的頭發養得極好,黑油油的讓人羨慕。
小昭突然有些想念大郎君了。
他最疼姑娘,一定有法子讓姑娘變回從前。
“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大郎君……”
薛綏握住剃刀的手微微一頓,望著銅鏡中的人影,輕輕一笑。
“收拾收拾吧,我們該向公主辭行了。”
“姑娘真要去水月庵么?修行那樣清苦……”
“傻丫頭……”薛綏打斷她,淺聲道:“庵堂雖清苦,卻比這宮城干凈許多。”
一陣北風卷起檐角的殘雪,圖雅公主撫著手爐款步而入,腕間銀鈴輕響。
身后的侍女捧著一只檀木匣子。
“薛六姑娘可好些了?”
薛綏將剃刀遞給小昭,起身行禮。
“承蒙公主掛懷。我已大好,正要找公主辭行……”
圖雅輕笑,沒有多說什么,轉身讓侍女捧上匣子。
“今歲讓人新裁的冬衣,姑娘試試可合身?”
那是一件可以兜頭披戴的素灰色斗篷,質地輕柔,觸感細密,恰好可以蓋住她新剃的光頭,保暖遮丑……
薛綏指尖撫過柔軟的布料。
“公主費心了。”
又道:“勞煩公主替我稟告陛下,薛六請旨,即日啟程去水月庵,望請恩準……”
“六姑娘可知烏蘭圣山的雪鵠?”圖雅冷不丁開口。
然后慢慢跪坐在波斯長毯上,親手添茶。
“每年驚蟄前夜,總要撞死在祭司殿的經幡柱上……年復一年,如飛蛾撲火的殉道者一般,只問虔誠,不問宿命。”
薛綏搖搖頭。
圖雅輕聲,“圣山的祭司,會用雪鵠的血,染紅經幡,涂抹神壇……興許,這便是雪鵠,想要的歸處……”
“公主心里有明鏡。”
“可惜……圣山的經幡再如何飄搖,也渡不過長安的風雪。”
圖雅突然撩起衣袖,將手腕上的銀鈴褪下,鄭重地按入薛綏的掌心。
“這個銀鈴隨我朝圣多年,浸過雪鵠的鮮血,觸過神石的靈韻,可佑你在修行路上順遂平安。”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