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10月30日,下午4點。
羅桑縣醫院。
嬌姐用力抓撓自己的喉嚨,仿佛喘不上氣,又仿佛陷入巨大的迷霧中,幾個人沖上來,試圖把她的手拉開,但她力氣很大。
羅璇不顧自己被抓破的手,用力抱住嬌姐。嬌姐的身體很冷,在顫抖。
“嬌姐,嬌姐,振作!振作起來!你聽我說!小滿沒了,但你還有我們,你要堅強起來——”
羅璇知道自己的話語很無力,但她沒有辦法。在痛失愛女的母親面前,無論她說什么,都是無力的。
嬌姐的表情絕望又徒勞。命運如同憤怒的羅桑河,巨浪拍下,她被砸得傻掉,毫無還手之力。
“不可能,不可能。”嬌姐軟倒在地下,“小滿明明在北京讀書,她是羅桑縣飛出的金鳳凰啊,她是羅桑縣的希望,怎么可能被砸死?”
她用力喘息,滿臉都是眼淚,旋即上氣不接下氣。
幾個護士沖上來,抓著她的手臂,輔助她呼吸。
不遠處,中風的老王聽了這話,突然“嗬嗬”大叫起來。
“老王,你要說什么?”
“希望,羅桑縣的希望,希望……”他含混不清地說,但沒人能聽懂他的意思。
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在那個深夜里,王經理說,自己是羅桑縣的希望,只有他才能救羅桑廠,于是老王信了,老王收了錢,放走了他。于是小滿死了。
老王“啊啊”嚎叫著,口水一串一串掉下來,渾濁的眼里,老淚止不住地流。
……
2008年10月30日,下午6點。
護士給嬌姐推了針,告訴羅璇:“應該沒事了。找幾個人送她回家,讓她睡一覺,這事,只能自己想通、慢慢接受。”
羅璇苦笑:“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她輕輕拍醒嬌姐,嬌姐茫然地睜開眼。
“我們回家。”羅璇輕聲說。
藥起了效,嬌姐雙目朦朧,平靜地點了點頭。
王嬸嘆了口氣,從老王身邊起身:“二妹,我跟你一塊,送嬌姐回去。”
羅璇道了謝,和王嬸一道,開車把嬌姐送到樓下。
兩人攙著嬌姐爬上9樓,樓梯陡而高,燈壞了不知多少年,一片黑黢黢的。
“萬叔回家了。”羅璇環顧四周,“希望羅桑廠的新廠長能體恤他,給他裝個燈吧。嗨!實在不行,我給他裝。”
“二妹,我們都想你去做廠長。”王嬸說。
“不可能。”羅璇扶著嬌姐,“羅桑廠這種大廠,能委派下來當廠長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而且,經過這個教訓,趙書記在反思會上說,以后這種關乎十幾萬人飯碗的大廠,地方政府必須跟蹤企業管理……”羅璇看王嬸聽不懂,也就不再說下去。
“外人來管,能真心管嗎。外人跟羅桑縣沒感情,能在乎我們的死活嗎。還不是撈兩年錢,升官發財,拍屁股走人。”王嬸嘀咕。
嬌姐的手被扶手磕了下,呻吟了一聲。
兩人不再講話,專心扶著嬌姐上樓。
……
“嬌姐,鑰匙。”羅璇說。
嬌姐摸了摸口袋,掏出一串鑰匙,羅璇一把一把試過去,王嬸還在說:“我這么活了一輩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全都變樣了呢?聽說羅桑廠會遷去別的城市,唉……羅桑縣以后還有希望嗎?還聽說……”
羅璇推開門,夕陽的余暉一點一點從門里漏出來。
王嬸的話突然停了下來。
羅璇抬頭。
嬌姐也抬頭。
一片死寂。
……
萬高大用一種決絕的姿態,頭低垂著,碎布頭擰成的布條輕輕晃動,他把自己吊死在新打的床架子上。
寂靜中,羅桑河水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驚濤拍岸。
嘩啦——嘩啦——
窗外,落日正緩緩下沉。滿窗紅色。
紅色是美麗又冷漠的顏色。
夕陽無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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