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頂死寂。
玉髓池水面上最后一點漣漪徹底消散,映著蘿絲煞白的小臉。
師兄閉著眼,唇角繃成一條冷硬的線,那截擋在兩人之間的手腕蒼白得能看見淡青血管,卻像一堵澆筑了萬載玄冰的城墻。
“自己……來?”蘿絲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帶著不敢置信的顫音。
碧綠的瞳孔里,翻涌的委屈、羞憤和被輕視的痛楚像炸開的墨汁,瞬間吞噬了所有光亮。她猛地站直身體,小小的拳頭攥得骨節咯咯作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沁出細小的血珠。
“李辰安!”她尖聲叫出來,脆生生的嗓音撕裂了終南山的平靜,“你看清楚!我是化神!化神!!”
她用力拍著自己挺翹飽滿的胸口,雪白的練功裙被扯開的裂口下,瑩潤的肌膚因激動泛起大片紅暈,“我的乙木生氣比這破池子強一萬倍!雙修一次,頂你在這里泡十年!你到底在犟什么?!是嫌我修為不夠?還是嫌我……嫌我……”
后面的話,少女的矜持和巨大的羞辱感讓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她死死瞪著池水里那張毫無波瀾的冷臉,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燒得她理智全無。
“好!好!你自己來!”蘿絲氣得渾身發抖,金色的長發根根倒豎,如同暴怒的幼獅鬃毛,“我看你怎么‘自己來’!我看你這堆破爛怎么重煉金丹!等你爛在這池子里變成枯骨,我看你還拿什么冰冷!拿什么驕傲!”
她狠狠一跺腳!
轟隆!!!
腳下堅硬的山巖如同豆腐般炸開一個丈許深坑!狂暴的化神煞氣失控地席卷而出,將附近幾塊磨盤大的青石碾成齏粉!飛濺的碎石帶著尖銳的呼嘯,有幾顆甚至擦著懸浮在池中的李辰安飛過,將他額前幾縷碎發都割斷了幾根。
玉髓池水劇烈震蕩,靈液潑灑出來。
李辰安依舊閉著眼,眉頭都沒動一下。唯有那搭在池邊、骨節凸起的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絡微微鼓脹了一瞬。
“夠了。”
一道聲音響起。
不高,不疾,甚至沒什么力道。如同冬日松枝上墜落的冰凌,輕輕敲在凍土上。
卻讓蘿絲周身沸騰失控的煞氣如同被凍結般,瞬間凝固、消散。
蘇清寒不知何時已站在玉髓池的另一側,月光勾勒著她清絕的背影,雪白的裙裾拂過地面,纖塵不染。她甚至沒看暴怒的蘿絲一眼,淡漠的目光落在池中弟子蒼白的臉上。
“道心蒙塵,化神不穩。”她對著蘿絲的方向,聲音沒有半分波瀾,“戾氣纏身,是想跌回元嬰、金丹?”
短短兩句話,像兩盆摻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澆下。
蘿絲委屈的表情僵在臉上,如同驟然凍結的湖面。
碧綠的瞳孔劇烈收縮,里面翻騰的怒火被一絲猝不及防的恐懼強行壓下。
她猛地意識到自己體內剛剛穩固的化神竟真的在剛才的暴怒中微微震顫,一絲陰冷的戾氣如同毒蛇盤踞在紫府邊緣。
她張了張嘴,還想辯解什么,卻在對上蘇清寒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不含絲毫情緒的淡金琉璃眸時,所有的話都噎在了喉嚨里。巨大的委屈和后怕交織,化作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嗚嗚…師父……我……對不起,我……情緒失控了……”蘿絲像個被搶了糖又被家長教訓的孩子,徹底崩潰,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壓抑的嗚咽在寂靜的峰頂格外清晰。
蘇清寒沒再理會哭泣的弟子。她的視線穿透清澈的玉髓靈液,穿透李辰安看似完好的肌膚,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審視著他體內那片狼藉的廢墟。
破碎的經脈如同被野火燎過的枯藤。崩塌的丹田死氣沉沉。盤踞在核心深處的那點微弱金芒,在虛空穢毒和諸多異種氣息的瘋狂啃噬下,每一次搏動都更加艱難,如同即將燃盡的燭芯。玉髓池蘊含的磅礴生機涌入,卻如同泥牛入海,被那些穢物貪婪地分食大半,真正能滋養本源的,十不存一。
這樣下去,別說恢復修為,這具身體,連同這點本源真靈,都會被慢慢蛀空,最終化為凡塵枯骨,或是被體內那些“臟東西”鳩占鵲巢,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溫養?玉髓池只能延緩死亡,救不了他的道途!
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在蘇清寒那雙萬載寒冰般的眼底深處掠過。她緩緩抬起了右手。
那只完美得如同玉雕的手,五指纖長,指甲泛著天然的淡粉色光暈。
對著身側虛無一物的空氣,隨意一劃。
嗤啦——!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
仿佛只是撕開了一層薄紗。
一道狹長的、邊緣流淌著混沌色澤的黑色縫隙,毫無征兆地在虛空中裂開!
縫隙內部,并非黑暗。是更為深邃、更為浩瀚的景象!無數旋轉的星云光帶、破碎的星辰殘骸、扭曲的光線和難以名狀的色彩洪流在其中奔騰、碰撞、湮滅!一股蒼茫、玄異、帶著無盡寂滅與新生氣息的混沌氣流,從裂縫中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
終南山巔濃郁到化不開的天地靈氣,在這縷混沌氣流面前,如同臣子遇見了君王,瞬間變得溫馴、黯淡!
蘿絲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那道裂縫,碧綠的瞳孔里滿是震撼和茫然。
蘇清寒白皙的手指,探入了那令人心悸的混沌裂縫之中。
像是在無垠的星海中打撈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
片刻。
她的手指收回。
指間,多了一物。
并非想象中的神兵利器或仙丹妙藥。
那是一枚玉簡。
只有巴掌大小,一指厚薄。材質非金非玉,呈現出一種極其古拙的灰白色,表面沒有任何紋飾,粗糙得像塊剛從河床里撈出來的鵝卵石。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痕跡。
玉簡出現的剎那,峰頂彌漫的那縷混沌氣流瞬間被它吸入。
玉簡本身沒有任何光芒散發,卻給人一種難以喻的沉重感。仿佛那不是一塊玉,而是一顆被壓縮到極致的、死寂的星辰核心。
蘇清寒指尖微動,灰白玉簡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著,緩緩懸浮起來,最終停在玉髓池的中心上空,正對著下方浸泡在池水中的李辰安眉心。
“你的路,堵死了。”蘇清寒的聲音響起,清泠平靜,沒有絲毫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玉髓池只能吊著你這口氣,治不好你的傷,更救不了你的道。”
李辰安緊閉的眼瞼,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想活命,另起爐灶。”蘇清寒的目光落在那枚懸浮的灰白玉簡上,“煉它。”
她的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九死破繭功》。”
名字吐出的瞬間,峰頂的溫度驟然又下降了幾分。連玉髓池蒸騰的氤氳都凝滯了。
“旁門左道,”蘇清寒繼續道,像是在評價一件尋常物件,“上古魔道巨擘為求一線超脫之機,于寂滅星核深處所創。”
“法門簡單,也殘酷。”
“九死,九生。九次涅槃。”
“每一次,需主動震碎新生脈絡,散盡初成丹元。引寂滅星煞焚身鍛魂,于破敗死境之中,榨取本源真靈最后一絲生機,重塑根基。”
“成則根基愈固,本源愈純,破而后立,潛力更深。敗……”
她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池中弟子。
“則本源枯竭,神魂俱滅,真靈永墮寂滅,不入輪回。”
“每一次涅槃,皆是向死而生。每一次破滅的痛苦,遠超你被虛空亂流撕碎時的千百倍。一次比一次更難熬,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真正的死亡。”
“九次功成,方可破繭。根基之固,可問鼎此界之巔。”
“九次若敗,身死道消。”
蘇清寒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將這門功法的恐怖之處赤裸裸地攤開。峰頂只剩下死寂和蘿絲壓抑的抽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