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
青瓷碗咔擦一聲落在桌面上的瞬間,皇帝的心里莫名憋屈。
“這……”他回頭去看李貴妃,卻見李貴妃對他微笑著說道,“這是阿寧對王叔的孝心,獨一無二。”顯然,既然都獨一無二了,皇帝自然就不可能再要求燕寧記得給他一碗。
只是這“獨一無二”四個字卻叫燕寧眼睛微微一亮,雖然不好在皇帝的面前表露出李貴妃說得沒錯免得叫皇帝沒有面子,可是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卻露出了一點高興的色彩。那色彩明亮耀眼,皇帝都被刺了一下,之后回頭嘆氣。
好吧,的確是他王叔的獨一無二。
“只給王叔你預備了。”
“自然。”哭包怎么可能給別人做東西吃。
楚王微微頷首,嘴角微微勾了勾。
他的身上熏染著酒氣,叫他一向肅殺的面容都變得柔和了幾分。
皇帝知道楚王的性子的,雖然心里也覺得燕寧對楚王十分用心孝順,可是卻莫名酸酸的。
他不由又去看李貴妃。
李貴妃卻已經在摸著燕寧的發頂夸她是個賢惠可愛的姑娘了。
皇帝的嘴角頓時抽了抽。
只是看見李貴妃用那么喜愛的眼神看著燕寧,看著李貴妃嘴角的柔軟又慈愛的笑容,皇帝的目光不由溫和了幾分,低聲對楚王說道,“燕寧這小丫頭倒是和貴妃投緣。貴妃在宮中寂寞,有她在的時候倒是真的開心。”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垂了垂眼睛,伸手又去拿了酒杯和楚王碰了一杯,正在這時候,身邊的內侍已經無聲地把一碗醒酒湯放在他的身邊低聲說道,“陛下,太子殿下說宿醉難受,您明日還得上朝呢,還是少喝點兒。”他這話出口,皇帝的便笑了起來,往下看見太子擔憂的目光,便笑著對楚王說道,“王叔你看,你有人孝順,朕也是有的。”
楚王冷淡地應了一聲。
這醒酒湯瞧著就不及自己的好喝。
“太子寬厚,朕很高興他是這樣的孩子。”太子歲數都不小了,可是在皇帝的眼里依舊是個孩子。此刻看著下方太子低聲叫人給在場的人都預備了醒酒湯,皇帝不由滿意地感慨說道,“先皇后就是個賢良淑德的性子,太子很像他的母親。”他這般感慨,就帶了幾分對先皇后的懷念之色,只是一旁的李貴妃沉默地聽了這句話,眼底閃過淡淡的譏誚。她想到自己那曾經明艷快樂的表姐,又突然想要譏笑什么。
一個開朗鮮活的女子,在宮里生生地被磨成了賢良淑德。
陛下當年正是愛上了那團熱烈的火,因此才將她娶進門。
可是那女子盛年薨逝的時候,卻成了循規蹈矩的典范,成了賢良淑德的美談。
這個中的心酸與淚水,皇帝怎么會知道。
“娘娘,我困了。”燕寧覺得李貴妃的眼神一瞬間十分悲傷,她不知道李貴妃想到了什么,可是卻知道這樣的李貴妃一定是不想叫人看見她的神色的。
這樣真實的李貴妃,和一貫在宮中端坐笑容溫煦和氣的貴妃娘娘是不一樣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來安慰有些傷感的李貴妃,想了想,胡亂地找了一個借口,軟軟地把自己依偎進了李貴妃的懷里小小聲地說道,“要娘娘抱抱我。”
“明年都十五了,還這么愛撒嬌么。”李貴妃抱著軟乎乎暖暖的小身子,不由突然笑著問道。
“就算五十歲了,也是要娘娘抱抱我的。”燕寧最會撒嬌了,平日里在理國公夫人身邊撒嬌撒得可厲害了,這點算什么啊。她軟軟地把頭枕在李貴妃的肩膀上,本就是個纖細單薄的小姑娘,此刻揪著李貴妃的衣裳撒嬌,嬌氣得不得了,顯然是被李貴妃寵壞了的樣子。
阿蓉在下方正看著,見燕寧這么會撒嬌,忍不住撲哧一笑,就對一旁正專心地給她挑魚刺的十皇子低聲說道,“母妃對阿寧是真心疼愛。”燕寧性子軟弱,一向很難對誰表達親近。可如果她真的對誰表達親近,那也說明對方是真的對她好。
“那丫頭也是投了母妃的緣,這事兒說不清。”十皇子見燕寧歪在李貴妃的身上,完全沒有把李貴妃誠惶誠恐地侍奉著,便哼了一聲,只是看了一眼下方便微微皺眉說道,“怎么沈卿還在看阿寧?他是不是……”
想到姜嬛與沈卿這段時間總是碰面,都叫十皇子遇上過,十皇子便提醒阿蓉說道,“那個姜嬛手段不一般,這才多久,跟九哥就十分熟悉了起來,九哥也說她是什么可憐女子……沈卿可別是想要為了姜嬛對阿寧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阿蓉一愣,顧不得燕寧,側頭看向十皇子。
十皇子垂頭一邊瞇著眼睛認真地給魚挑刺,一邊哼道,“他天天擺出一副對阿寧十分喜愛,想要與阿寧親近的樣子,時間久了落在旁人的眼里,這成什么話?但凡京都里流傳些什么,那害的不都是阿寧的清譽?姜嬛自己聲名狼藉,不會是想叫沈卿出頭,也壞了阿寧的名聲吧?”他這話頓時叫阿蓉重視起來,然而見她緊張,十皇子忙把挑好了刺的魚肉放在她的碟子里笑了笑說道,“不過你別擔心,叔祖回了京都。叔祖那就是照妖鏡,什么精怪都不是他的對……”
“散了吧。”上首的楚王突然對皇帝說道。
皇帝正喝著太子充滿了孝順之心的醒酒湯呢,聞一愣,詫異地看向楚王。
楚王的臉色淡淡的。
“可是這家宴……”皇帝見楚王是要結束宴席的意思,急忙說道,“都是為了慶祝你回京的。”
“酒足飯飽,難道還不算慶祝?天都已經黑了。”楚王的下顎微微抬起,點了點外面的天色,顯然這宴席已經折騰到了很晚了。見皇帝還有些遲疑,顯然很是舍不得散了宴席,楚王便緩緩地說道,“我也要回府修整,明日還要上朝。”
這話叫皇帝有很多話想說,遲疑了片刻才對楚王說道,“你還回王府做什么,留在宮中住一宿算了。”楚王府里冷冰冰的,空了一整年,那王府就算不是冰窖也差不多了,就算是回去也沒有半點熱乎氣兒,有什么好回去的。
“于理不合。”楚王是成年男子,怎么能留宿宮中,這像什么話。
楚王就搖頭。
“朕與你一同睡。”皇帝知道楚王忌諱,便忙說道。
楚王嫌棄地掃過皇帝。
在軍營和男人睡也就算了,回宮也要和男人睡一張床,就算是楚王也不能答應。
皇帝對楚王鄙夷的目光心中郁悶了片刻,嘆了一口氣對楚王說道,“既然你一定要出宮,那就回去吧。只是明日不必上朝了。你好生歇兩日。”
楚王這回京就上朝皇帝是十分感動的,可是他還是十分關心楚王的,就算鐵打的身體,一路跋涉而歸也是受不了的。不過他這個提議楚王想了想倒是點了頭說道,“多謝陛下。”他這話仿佛是終結,皇帝無奈苦笑,然而看向下方的皇家人,的確瞧見皇子們彼此推杯換盞的都喝得有些暈頭轉向,這宴席也的確是開到頭了。
更何況楚王既然說散了,那就散了吧。
皇帝就叫宴席散了。
燕寧呆呆地叫宮女從李貴妃的懷里扶起來。
她覺得還沒有怎么樣,這宴席就散了。
“王叔。”見楚王也起身,皇子與公主們都給皇帝和楚王作揖之后告退出去,長平長公主終于忍不住站起來,快步走到了楚王的面前,揚起一張美貌的,氣勢洶洶的臉質問道,“王叔為何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駁斥我的面子!”
在場的那些皇子公主都是她的小輩,可是楚王卻不給她面子,這叫她在小輩眼里還能做一個挺直了腰桿的姑母么?她抓住了楚王的衣擺,楚王頓時臉色一沉,看著她冷冷地說道,“松手。”他最厭惡有女人拉扯自己,就算是侄女也是一樣。
在他冰冷的目光里,長平長公主不甘地松開了手。
“王叔,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本王要做什么,用得著跟你解釋么?”楚王今日喝得不少,自然少了幾分平日里的嚴肅,然而辭卻越發叫人臉上掛不住了。
長平長公主目瞪口呆。
她只慶幸此刻沒有晚輩看見楚王對自己這樣的回應。
在她怔忡的時候,楚王已經不耐地拂開她就要出去宮門。
“燕寧,我送你回國公府吧。”沈卿不知何時站在一臉厭煩的燕寧的身邊低聲說道。
阿蓉見沈卿此刻秀麗溫柔的面容,對燕寧這樣體貼,只覺得心中生出無邊的憤怒。
這混賬,上一世就傷害辜負阿寧,這一世,還想欺騙她。
她和十皇子站在宮殿門口沒有直接出宮本就是要等著阿寧一同出去,此刻看見沈卿對燕寧處處妥帖,不由露出怒意。十皇子已經一臉不快地要進去把沈卿給扯出來了,卻見楚王回頭看著燕寧說道,“還不走?”
他的臉色不耐,聲音也并不溫柔,可是本來正想不顧御前無狀罵沈卿不要臉的燕寧卻眼睛一亮,只覺得心里都歡喜起來,用力推開了微微錯愕的秀麗少年,吧嗒吧嗒跑到楚王的跟前,眼睛彎起來仰頭看他。
蠢得不能直視。
楚王微微皺眉,抬手揉了揉她的發頂。
“燕寧!”沈卿看著燕寧跟著抬腳就走的楚王要出去,突然心生莫名的恐慌。
他只覺得這一刻,自己似乎要被奪走什么,叫他一瞬間喘不過氣。
這叫他的臉都變得慘白起來。
然而楚王卻已經回頭看著他說道,“你如今這德行,與那陳家的陳泰有什么分別。”
陳泰是誰。
燕寧眨了眨眼睛,茫然了一下,看見沈卿的臉色更加慘白,甚至還似乎被打擊得不輕,踉蹌著退后了一步,看向楚王的目光十分驚恐。
“阿卿!”長平長公主已經顧不得別的,過去扶住了兒子,回頭看著楚王含淚說道,“王叔是想逼死我么?!我只有阿卿一子,王叔若是想要對阿卿不利,索性殺了我吧!”
她不明白,自己的阿卿生得俊麗,才貌出眾,是京都有名的貴公子,可為什么就入不得楚王的眼,甚至楚王還總是為了別人對她的兒子這樣苛刻。這叫長平長公主十分傷心,然而楚王對女人的眼淚一向不放在心上,反而覺得厭煩。
他冷淡地看了燕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