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彈劾田保的折子遞上去,永初帝果然置若罔聞。那位御史不死心,每日三封連著上,皆石沉大海,田保那兒也沒動靜,仿佛對此事不聞不問,年前的幾次朝會,韓硯也沒提此事。
朝臣們提心吊膽地等了幾天,便到年底除夕。
今年的除夕格外冷,后晌時連著吹了一個時辰的寒風,叫人只想縮在屋里不出門。直待日暮時裹成粽子的仆婦們將燈籠依次點亮,遠近各處傳來迫不及待的爆竹聲,才有了熱鬧溫暖的氣息。
韓家照例先祭祖,再闔家用飯。
太夫人斷斷續續地病了一年,請遍御醫也不見效,今晚天冷,楊氏怕她吹了風病勢更沉,便將年飯設在慶遠堂的暖廳里。
祭祖后眾人一道過去,韓鏡帶著韓墨兄弟、韓蟄、韓征和二房的韓徽一桌。花開富貴的十六扇紫檀屏風隔開的另一桌上,太夫人居于上首,楊氏和劉氏左右陪著,楊氏旁邊是令容和韓瑤,劉氏旁邊先是兒媳梅氏和今年剛出生的小孫兒,再旁邊則是后晌剛回府的唐解憂。
——先前太夫人礙于韓鏡的鐵令,沒敢多說,而今除夕團圓,太夫人每日念叨著想念外孫女,韓鏡也稍有意動,楊氏沒阻攔,便暫將唐解憂接回來,議定過了初七就送回觀里。
外頭冷風里爆竹聲不斷,暖廳四角俱設暖烘烘的火盆,兩座十八銅人的燈架上燭光明亮,頭頂上還懸著明晃晃的宮燈,照得一室如晝。
桌上酒菜都全了,劉氏將孫兒韓誠抱在懷里,往太夫人跟前逗弄。
“誠兒,叫太奶奶。”她笑瞇瞇的,撥了撥嬰兒嫩嫩的嘴唇。
韓誠才多大,咿咿呀呀地連話也不會說,只是覺得有趣,咯咯輕笑。
太夫人也覺得歡喜,“那時候徽兒也這般大,在襁褓里抱著,話都不會說。誰知一轉眼,太孫也有了。”遂拿玉箸蘸了點蜂蜜喂過去,韓誠小嘴巴一唆,愈發開心。
“孩子們都長大了。”太夫人久病之下,精神已不及平常健旺,感嘆道:“等征兒娶親,解憂和瑤瑤有了人家,我這雙眼,就能閉上了。”
“母親身子健朗,不愁抱不到征兒的孩子。”楊氏含笑,夾了軟糯的菜給她。
“其實論年紀,還是存靜居長……”太夫人瞧了唐解憂一眼,眼底有些黯然。
半年沒見,外孫女比離家時瘦了不止一圈,平常笑晏晏的人,這會兒沉默寡,安安靜靜坐在那里,讓她瞧著心疼。但她如今病著,自身都難保,知道敵不過楊氏的手段,除了暗地里給唐解憂多備些嫁妝,竟也難做什么。
楊氏視而不見,轉而握住令容的手,眉眼帶笑,“令容嫁進門時才十二歲,如今也不小了。我也總不能去弟妹那兒叨擾,這兩年里,就盼著你添個孫子呢。”說罷,還寄予終望般在令容手背拍了拍。
令容微怔,未料話頭忽然轉到她這里,只頷首一笑,又夾菜給楊氏。
楊氏知她害羞,便仍過去逗弄襁褓里的韓誠。
剩下韓瑤掩唇偷笑,在桌底捏令容的手,“母親總算著急啦。”
令容嗔她一眼,壓低聲音,“急什么,你也快了。”
兩人交頭接耳,對面唐解憂瞧見,垂首不語。
道觀冷清孤寂,半年時間足以讓她認清當時的跟頭栽得多重,難得能回府住幾日,她表現得格外乖覺,半句話都不肯多說,只含笑聽桌上笑談。到夜色深濃,眾人齊到廳前看煙花爆竹,她也只陪在太夫人身邊,半眼都沒敢多看韓蟄。
亥時才至,太夫人因病中精神不濟,先回屋中歇下。
唐解憂也沒再多待,跟長輩告退,到太夫人身邊陪著,楊氏也跟過去安頓太夫人睡下。
令容直到子時將近,韓鏡也撐不住提議散了,才跟韓蟄回銀光院。
……
夜色如墨,沒了熱鬧煙花,院里就只剩燈籠點綴。
令容喝了兩杯酒,跟韓蟄并肩而行,忍不住便想起楊氏想抱孫子的話。半年之期轉眼將至,等過完年,春暖花開,便是韓蟄答應給她和離書的時候。只是她不知道,韓蟄會履行諾,還是會像在潭州時那樣,不許她再提。
她抬頭,環視這座慣常出入的院落,屋宇崢嶸,燈籠搖曳。
這屋檐之下,她曾跟韓蟄并肩共賞夜色,曾跟紅菱枇杷笑鬧,轉頭就見韓蟄負手而立,微有笑意。平淡而溫馨的回憶,尋常不覺得怎樣,想到即將割舍離別時,卻平白生出眷戀不舍。
也是在這樣暖紅燈籠下,她因裴少夫人的死而驚惶傷悲,韓蟄攬她入懷,輕拍安慰。
出閣之前,她以為這個男人心狠手辣、冷硬如鐵,能篡權謀逆、執掌天下的人,不會為后宅花半點心思。嫁人之后,她才知道那是他在外的面孔,回到府中,他縱然性子冷清,也會像尋常丈夫一樣護持妻子,會在刀兵險境中,護她無恙,偶爾還放下身段哄她高興——即便手段略生硬。
更何況,他還有出神入化的廚藝。
數遍韓府內外,京城上下,能經常嘗到他廚藝的似乎也只有她。
——昨日后晌得空時,她去小廚房拿晾干的桂花搗鼓桂花蓮藕,韓蟄還露了一手,做了份梅菜扣肉,又炒了一盤野山菌,飄逸滿屋香氣,夫妻二人沒驚動旁人,到近處水榭里關門吃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