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柏泉悶悶地應了一聲,看著明鸞,想要說些什么,想到之前兩人之間的隔閡,又猶豫著不敢開口。明鸞沒留意到他的躊躇,反而心里還為他的諸多顧慮而感到有些生氣,蹬蹬蹬出了門,問候盧姨娘一聲,對方仿佛什么都沒聽見,還是盯著那片樹林子瞧。她嘆了口氣,想要離開,左四卻給她使了個眼色,走到一旁的僻靜處。
明鸞跟了過去:“什么事?”
左四沉聲道:“這件事我要鄭重謝你,你是個好孩子,雖然生氣,卻還是幫了小泉哥大忙。”
明鸞訕訕地道:“這沒什么,怎么說也做了幾年朋友,他幫了我不少忙,又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再生氣也不能看著他陷進泥坑里出不來吧?
左四嘆道:“他還是忘不了他哥哥的好處。小時候,鐘氏為了出一口氣,故意將他養在自己院子里,硬生生分開他們母子,當著崔統領的面,慣會裝出個賢惠大婦的模樣,私底下卻常常責打辱罵小泉哥。他那哥哥時時護著他,讓他少受了許多苦楚,又教他讀書習武,故而兄弟倆感情最好。我雖覺得他那哥哥不錯,但也覺得他是糊涂了,他哥哥再親,能親得過生母?幸虧他還知道心疼母親,生怕那兩個女人真會傷害他**,特地把人接了出來。其實他要是愿意早些這么做,只怕我那妹子的病早就好了。”
明鸞道:“我覺得小泉哥就是犯了一根筋的毛病,要守諾奉養嫡母與嬸母,也未必要把生母跟她們放一塊兒吧?那兩個女人害人在前,就算他不守諾,也沒人怪得了他。要是怕被人說他不孝,難道現在他就是孝順了?盧姨娘為他做了那么大犧牲,他卻連那一點虛名都不愿舍棄,我都沒力氣跟他吵了,且由得他去吧”
但接下來她又馬上勸左四:“左四叔,您當真要一直留在六都做個小工嗎?真不想重回衙門做公家人?或者索性想個法子進衛所當兵算了。你不就是擔心當年那個逃兵的記錄嗎?當初你是改名換姓潛進去的,認得你的人也沒幾個,幾年下來,平亂死了幾個,萬千戶帶走了幾個,還有各地衛所換防什么的,人員早就有變動了,你再喬裝改扮一下,換上真名,人家真能認得出你么?小泉哥和盧姨娘之所以總是被人欺負,還是吃虧在沒有靠山,你是他們正兒八經的娘家人,就真不打算出頭?”
左四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明鸞嘆道:“其實我覺得你重回衙門最好不過,一來這是你的老本行,你做起來比較拿手,一應資歷都是全的;二來嘛,同知衙門缺人,同知的職責包括捕盜在內,本就是你的專長,柳大人一定很歡迎的;三來嘛……這一行雖然是下九流,但在德慶這種小地方,只要受到上司待見,還真是挺體面的,多的是人巴結你,萬一那兩個女人再給小泉哥難堪,你也能替他撐腰。最后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湊近了左四,“小泉哥在山上住著,你還能悄悄過來看他們母子,等他進了城,再進了衛所做千戶大人的親兵,住也是住在衛所安排的房子里,你還能象現在這樣……時不時溜過來探望?倒不如擺明車馬,反正你只是崔家小妾的娘家親人,便是昭告天下你過來照看親戚,誰又能說你犯法?”
左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小丫頭,別告訴我你也給我尋了個差事?”
明鸞聳聳肩:“這怎么可能?我要有這么神通廣大,也就不用窩在這種地方了。你要是有門路,就自己想法子去,就算辦不到,著急的也不是我。”說罷背過身施施然走了。
隔天后,千戶所果真下了命令,召崔柏泉前去擔任千戶大人的師爺身邊的小兵。因為消息來得突然,并沒有先兆,等到鐘氏與陸氏聽說后急急趕到山上小屋時,崔柏泉已經帶著生母盧姨娘進城了。她們著急地纏了村里一家準備進城的人半日,終于搭著順風驢車進了城,找到千戶所。
她們本來是想重施故伎,先找新任千戶哭訴一通的,結果剛發出第一聲哭叫,就被江千戶的親兵轟出了千戶所。她們不死心,在營前繼續哭鬧,想要引起江千戶的注意,結果江千戶是注意到了,卻完全沒有見她們的意思,反而還命人來打了她們各人十板子,罪名就是騷擾軍營重地。
雖然經她們這一鬧,崔柏泉剛到千戶所就被人笑話了一頓,背后還有不少人嘲諷他家里人不靠譜,但他還是撐了下來。他本就自小讀書習字,抄寫的活對他來說自然沒有難度,他還十分殷勤小心,侍候得那位老師爺很是滿意,沒多久就在所里站穩了腳根。而且他將身染瘋疾的生母帶在身邊照顧,還被人夸是個孝子,雖有嫡母在外頭說他閑話,卻沒多少人相信,就算原本笑話他的人,后來也漸漸改了態度,頂多是讓他多勸勸嫡母,不要再生事,免得惹千戶大人不高興了。
鐘氏與陸氏見崔柏泉新差事做得好,只得打消了為難他的念頭,反而吵著要跟他一起進城住了,還說小妾尚且能住城里的房子,憑什么正室嫡母卻只能住鄉下?崔柏泉拿俸祿有限房屋狹小的話回應她們,鐘氏便冷嘲熱諷他是看上了她們的私房錢了,想要變著法兒要她們掏腰包,實在不孝,若是長子九泉下有知,還不知會如何看待這個兄弟,云云。
崔柏泉聞不由有些動搖,但他總算還沒糊涂,知道自己絕對無法承擔四個人在城里的生活費,只是煩惱不知該如何安撫嫡母而已。偏偏左四又有事離開了,一時無法聯絡上,他不知該尋何人商量。
說來也巧了,江千戶這時已經在德慶安頓下來,可以騰出手燒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了,他的火燒得與新知州不同,并不是靠為難下屬們確立自己的權威,而是首先為千戶所的底層士兵們謀福利。
他認為軍戶當中有不少士兵,或因家貧,或因身有傷殘,有相當多的人滿了二十五歲還在打光棍,有些人甚至到了四十歲,還沒娶上妻子。軍戶都是世襲的,而德慶本地的軍戶數量又有限,再這樣下去,德慶一地的兵源遲早會出問題。而另一方面,則因為早年瑤亂等問題,有不少士兵戰死,其妻守寡,帶著幼小的子女,生活十分困苦,無力為衛所屯田,又荒廢了土地。因此,他鼓勵這些年紀老大卻打光棍的男子,娶那些喪夫無依的軍戶****為妻,作為獎勵政策,兩家的田地可以合為一家所有,但上交的錢糧卻只算一戶的,還可以給這種新結合的家庭提供一個正軍名額,前提是那人需得是身體健康、家世清白的青壯。
這項政策瞬間在德慶一地引起軒然大*。對住在城鎮一帶的軍戶而已,這項政策并無甚要緊的,但對于駐扎在偏遠鄉間的軍戶以及那些家中有子弟遲遲未能選入正軍的人家而,這卻等于提供了他們一個向上爬的好機會。特別是那些住在偏遠地區又早年喪夫的****,心急想讓兒子當上正軍,也顧不得許多了,紛紛尋媒人打探,是否有合適的中年軍漢需要娶妻。一時間,德慶州各地都多了人家辦喜事。
看到這種情形,金花嬸特地到鐘氏面前說了些有的沒的,后者生怕自己會被逼再嫁,便老實了許多,再也不到城里鬧事了,倒是陸氏表現有些古怪,雖然沒再尋崔柏泉的麻煩,卻總是收拾得花枝招展地跑去城里,宣稱是要探望盧姨娘和年少的侄兒,卻每每在軍營前徘徊,惹得不少人在暗地里說閑話。
有不少人非議江千戶的新策有違禮教,但江千戶卻不為所動,沒過兩個月,千戶所便添了許多身體條件合格的青壯士兵,他們沒有一些老兵油子的壞毛病,個個都老實聽話,勤奮練習,一心想要出人頭地。原本還有些缺員的千戶所頓時沒了隱憂,新來的幾家流放犯派不上用場了,便都被安排去了偏遠的地方。
章家得知這個消息,還在暗地里慶幸,當年他們來到德慶時,主事的是粗心的萬千戶,而不是江達生,不然他們如今還不知在哪里呢。但等到他們聽說那幾家流放犯的姓名來歷后,便打消了同情心。原來那幾家都不是陌生人,基本都是當年擁護建文帝登基的功臣附庸,其中有一個,居然還是安慶大長公主駙馬歐陽倫的得意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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