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說不出話來,他實在分不出這其中的分別在哪里。
幸好他早就明白一件事。
風四娘若說這其中有分別,就是有分別,風四娘若說太陽是方的,太陽就是方的。
你若要跟她抬扛,簡直就等于把自己的腦袋往杠子上撞。
風四娘瞪住他,道:“你為什么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只不過閉住了嘴而已,并沒有不說話。”
風四娘說道:“閉著嘴和不說話難道也有什么分別?”
蕭十一郎道:“當然有分別,而且分別很大。”
風四娘狠狠瞪著他,自己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除了真正生氣的時候外,她并不是個絕對完全不講理的人。
她生氣的時候也并不太多,只不過蕭十一郎常常會碰上而已。
蕭十一郎也在看著她,忽又笑道:“我剛才說了句話,不知道你聽見了沒有?”
風四娘道:“你說什么?”
蕭十一郎道:“我說你非但一點也沒有老,而且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漂亮了。”
風四娘忍不住笑道:“我沒有聽見,我只聽見你說我是個女妖怪。”
蕭十一郎道:“我們兩年不見,一見面你就給了我一個大耳光,另外還加上一腳,我說了你五句好話,你一句也聽不見,只罵了你一句,就聽得清清楚楚。”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風四娘,風四娘,看來你真是一點也沒有變。”
風四娘忽然沉下了臉,道:“可是你卻變了。”
蕭十—郎道:“哦?”
風四娘道:“你本來雖然已是個混蛋,卻還是不太混蛋的混蛋。”
蕭十一郎道:“現在呢?”
風四娘道:“現在你簡直是混蛋加八級。”
她的火氣又來了,大聲道:“我問你,你為什么要逼著謝天石挖出眼珠子來?為什么又逼著歐陽兄弟挖出眼珠子來?”
蕭十一郎嘆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替他們抱不平的。”
風四娘道:“我當然要替他們不平,你自己也說過,男人長眼睛,本就為了看漂亮女人,女人長得漂亮,本就是應該給人看的。”
蕭十一郎承認,他的確說過這句話。
風四娘用眼角橫了冰冰一眼,冷笑道:“為什么她就偏偏看不得?為什么別人多看她兩眼,就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呢?”
蕭十一郎道:“那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風四娘道:“借口?”
蕭十—郎說:“就算他們不看她,我還是要逼他們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
風四娘道:“哦?”
蕭十一郎忽然表情也變得很嚴肅,道:“我要他們挖出眼珠子來,已經是客氣的了,其實我本該殺了他們的。”
風四娘道:“為什么?”
蕭十一郎道:“當然有原因。”
風四娘道:“什么原因?”
蕭十一郎道:“這原因說太話長,你若要聽,最好先消消氣。”
風四娘又轉著眼睛瞪了冰冰一眼,道:“我的氣消不了。”
蕭十一郎嘆道,“其實你若知道這其中有什么原因,你根本就不會生氣的。”
風四娘冷笑。
蕭十一郎道:“你非但不會生氣而且還一定會幫著我去挖他們的眼珠子。”
風四娘道:“真的?”
蕭十一郎道:“我幾時騙過你?”
風四娘瞪著他,終于嘆了口氣道:“你說的話我本來還一句都不會相信的,可是也不知為了什么。我一見到你,就句句都相信了。”
蕭十一郎道:“所以你說就該先消消氣,再慢慢地聽我說。”
風四娘道:“我的氣還是消不了。”
蕭十一郎道:“為什么?”
風四娘道:“因為我餓得要命。”
蕭十一郎道:“你想吃什么?”
風四娘的目光漸漸溫柔,輕輕嘆息著道:“牛肉面,當然是牛肉面,除了牛肉面,我會想吃什么呢?”
無論大大小小的城鎮里,多多少少總會有一兩個賣面的攤子,是通宵都不休息的。
因為無論大小城鎮里,多多少少總會有些晚上睡不著覺的夜貓子。
這些面攤子的老板,大多數都是些有點古怪,有點孤僻的老人,他們青春巳進去,壯志已消磨,也許還有些足以今他們晚上睡不著的痛苦往事,所以他們不管刮風下雨,都會在深夜中守著一盞昏燈賣他們的面,因為他們就算回去也是一樣睡不著的。
他們做出來的面既不會太好吃,也不會太難吃。
他們對客人絕不會太客氣,但你就算吃完了面沒錢付帳,他們也不會太難為你。
因為他們賣面并不是完全為了賺錢,也為的是在消磨這孤獨的長夜。
這面攤子也不例外,賣面的是個獨眼的跛足老人,他賣的鹵菜也跟他的人一樣,又冷又干又硬。
但面卻是熱的,擺到桌上來時,還在熱騰騰地冒著氣。
風四娘看著桌上的這碗面,看著正在替她斟酒的蕭十一郎,心里就不由自主升出種溫暖之意,就好像從面碗里冒出來的熱氣一樣。
可是蕭十一郎身旁還有個人,冰冰,她看來是那么溫柔,那么美麗,又那么高貴。
可是風四娘一看見她,臉色就沉了下去,冷冷道:“這種地方的東西,這位姑娘想必是吃不慣的。”
蕭十一郎笑道:“她吃得慣。”
風四娘冷冷道:“你怎知道她吃得慣?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蟲?”
蕭十一郎不敢開口了。
冰冰也垂著頭,不敢出聲,她當然也看得出這位風四娘對她并沒有什么好感。
幸好她還會笑,所以風四娘也沒法子再說下去了。
三個人坐在一起,連一句話都不說,這是件很令人受不了的事。
幸好酒已斟滿。
兩杯酒。
風四娘舉杯一飲而盡,冷笑道:“這種酒,這位姑娘當然是喝不慣的。”
蕭十一郎陷笑道:“她不是喝不慣,她一向不喝酒。”
風四娘道:“當然不喝,這么高貴的大小姐,怎么能像我這種野女人一樣喝酒。”
冰冰什么話也沒有說,自己倒了杯酒,嫣然道:“我本來是不喝的,可是今天破例。”
風四娘道:“為什么要破例?”
冰冰道:“因為我早已聽見過四姐你的大名了,我總是在心里想,假如有一天,我能跟四姐這樣的女中英雄坐在—起喝酒,那又多么開心。”
她也將一杯酒喝了下去,而且喝得很快。
風四娘看著她,忽然間覺得她沒有剛才那么可恨了——千穿萬破,馬屁不穿,這句話實在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但蕭十一郎臉上卻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憐憫又仿佛是悲傷。
三杯冷酒,半碗面下了肚之后,風四娘的心情又好了些。
她慢慢地嚼著一片豬耳朵,道:“現在我的氣已消了,你為什么還不說?”
蕭十一郎卻嘆了口氣,道:“千頭萬緒。你要我從哪里說起?”
風四娘眼珠轉了轉,道:“當然是從那一戰說起。”
蕭十一郎道:“哪一戰?”
風四娘道:“當然是你跟逍遙侯的那一戰。”
那一戰早已轟動武林,但卻偏偏沒有一個人能親眼看見,也沒有人知道戰局的結果。
古往今來,武林高手的決戰,實在沒有比這一戰更奇怪、更神秘的。
蕭十一郎又干了兩杯,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那天我本來是準備死的,我知道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是逍遙侯的對手。”
風四娘道:“可是你現在還活著。”
蕭十一郎道:“這實在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風四娘道:“逍遙侯呢?”
蕭十一郎道:“他已死了!”
風四娘的眼睛里發出了光,用力一拍案子,大聲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戰勝他的,你的武功也許不如他,可是你有一股別人比不上的勁。”
蕭十一郎苦笑道:“只可借我就算有一百般勁,也不是他的對手。”
風四娘怔了怔,道:“你不是他的對手?”
蕭十一郎道:“不是。”他嘆息著,又道:“我最多只能接得住他兩百招,兩百招后我已精疲力竭,若不是他存心想讓我多受點罪,我早已死在他掌下。”
風四娘道:“可是你現在還活著,他卻死了。”
蕭十一郎道:“那只因就在我快死的時候,忽然有個人救了我。”
風四娘道,“誰救了你?”
蕭十一郎道:“她!”
“她”當然就是冰冰。
風四娘動容道:“她怎么救了你的?”
蕭十一郎道:“那條路的盡頭,是一片絕崖,我們就是在那絕崖上交手的。”
風四娘在聽。
蕭十一郎道:“那片絕崖兩面壁立如削,下面就是萬丈深淵。”
風四娘嘆道:“那一定就是他早已替你準備好了的墳墓。”
蕭十一郎道:“他自己也這么說,他說那片絕崖,本就是殺人崖。”
殺人崖,好兇險的名字。
只聽見這名字,風四娘就似已想像到那一片窮山惡谷,谷底還堆積著累累尸骨。
蕭十一郎道:“那本是他的殺人崖,他一向喜歡在那里殺人。”
風四娘嘆道:“因為在那里殺了人后,連埋都不必埋。”
蕭十一郎道:“他已不知在那里殺過多少人,那萬丈深淵下,已不知有多少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所以他一聽見絕崖下的呼喚,他的膽子雖大,也不禁嚇呆了。”
風四娘道:“呼喚?什么呼喚?”
蕭十一即道:“他正準備殺我時,忽然聽見絕崖下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風四娘道:“他也有名字?”蕭十一郎道:“他并不姓天,他姓哥舒,叫哥舒天,本是安西哥舒部的后裔,并不是漢人。”
風四娘嘆道:“難怪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想必他也不愿別人知道他是個化外的夷狄。”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世上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所以,他聽見絕崖下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才會更吃驚。”
風四娘道:“想必一定是以為那些被他打下絕崖的冤魂,在向他索命來了。”
蕭十一郎道:“所以這呼喚的聲音一響起,他整個人都似已僵硬。”
風四娘道:“你當然不會錯過這機會的。”
蕭十一郎道:“那時我的力氣將盡,就算有機會,我也無力殺他的,可是我一刀砍在他背上后,他自己忽然好像瘋了一樣,向絕崖下跳了了去。”
風四娘黯然嘆道:“一個人手上的血腥若是太多了,遲早總有這么樣一天的。”
一一老天要毀滅一個人時,豈非總是要先令他瘋狂的?
一個人的虧心事若是做得太多了,豈非總是會有瘋狂的一天?
風四娘又忍不住問道:“在絕崖下呼喚他的人,究竟是誰呢?”
冰冰道:“是我。”
風四娘當然也已想到是她:“可是你怎么會在那崖下的?又怎么會知道他的真名實姓?”
冰冰道:“我知道,因為……”
她美麗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奇特而悲傷的表情,慢慢地接著說:“因為我是他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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