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里只有一張床、一條凳、一張桌。
蕭十一郎在這屋子里已躺了三天,幾乎沒有踏出門一步。
沈璧君也已暈迷了三天。
這三天中,她不斷掙扎、呼喊。哭泣……似乎正在和什么無形的惡魔博斗,有時全身冷得發抖,有時又燒得發燙。
現在她才總算漸漸安靜下來。
蕭十一郎望著她,心里真是說不出的同情,說不出的憐惜。
可是等她醒了的時候,他卻絕不會將這種感情流露出來。
她雖美麗,卻不驕傲;雖聰明,卻不狡黠;雖溫柔,卻又很堅強。無論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也絕不肯向人訴苦。
這正是蕭十一郎夢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著遇上這么樣一個女人。
可是,等她醒了的時候,他還是會對她冷冰冰地不理不睬。
因為她已是別人的妻子。
就算她還不是別人的妻子,“金針沈家”的千金小姐,也絕不能和“大盜”蕭十一鄖有任何牽連。
蕭十一郎很明白這種道理,他一向很會控制自己的感情。
因為他必須如此。
“像我這樣的人,也許命中注定了要孤獨一輩子!”蕭十一郎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點著了燈。燈光溫柔地照在沈璧君美麗的臉上,她的眼睛終于張了開來……沈璧君也看到了蕭十一郎。這眼睛大大的年輕人就坐在她身旁,靜靜地望著她。這難道又是個夢?這些天來,夢實在太多,也太可怕了。她閉上眼睛,只希望現存這個夢莫要醒來;可是等她再張開眼睛的時候,那眼睛大大的年輕人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望著她。她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絲的微笑,目中充滿了無限的感激,柔聲道:“這次又是你救了我。”
蕭十一郎道:“我自顧不暇,哪里還有救人的本事?”
沈璧君嘆了口氣,道:“你又何必再瞞我,我知道上次也是你從她手中將我救出來的。”
蕭十一郎道:“她?她是誰?”
沈璧君道:“你自然知道,就是那——可怕的小公子。”
蕭十一郎道:“大大小小的公子,我一個也不認得。”
沈璧君道:“但她卻一定認得你,而且還很怕你,所以她雖然知道我在那山神廟里,自己卻不敢去。”
蕭十一郎道:“她為什么要怕我?我這人難道很可怕嗎?”沈璧君嘆道:“可怕的只是那些偽君子,我實在看錯人了,也錯怪了你。”
蕭十—郎冷冷道:“像你這種人,本就不該出來走江湖的。”他站了起來,翻開窗子,冷冷接著道:“你懂的事太少,說的話卻太多。”
窗外靜得很。
周圍幾百里之內,只怕再也找不出生意比這里更冷清的客棧了——嚴格說來,這地方根本還不夠資格稱為“客錢”。
小院里連燈火都沒有。
幸好天上還有星星,襯著窗外的夜色與星光,站在窗口的蕭十一郎就顯得更孤獨、更寂寞、他嘴里又在低低地哼著那首歌。
沈璧君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就好像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在風雨中忽然看到一棵大樹似的,心里覺得忽然安定了下來。
現在他無論說什么話,她都不會生氣了。
過了很久,她才低低地問道:“你哼的是什么歌?”
蕭十一郎沒有說話。
又過了很久,沈璧君忽然自已笑了,道:“你說奇怪不奇怪,有人居然認為你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但我卻知道你絕不是蕭十一郎,因為你不像是個兇惡的人。”
蕭十一郎沒有回頭,淡淡道:“蕭十一郎是個很兇惡的人嗎?”
沈璧君道:“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他做的那些事嗎?”
蕭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道:“你對他做的事難道知道得很多?”
沈璧君恨恨道:“我只要知道一件就夠了,他做的事無論哪一件都該砍頭”蕭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想砍他的頭?”
沈璧君道:“我若能遇見他,絕不會讓他活下去害人!”
蕭十一郎冷笑了一聲,道:“你若遇見他,活不下去的只怕是你自己吧!”
沈璧君的臉紅了。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腳步響,手提燈籠的店小二,領著個青衣皂帽、家丁打扮的老人走了過來。
兩人走到小院中央就停住了腳步,店小二往窗子這邊指了指。青衣老人打量著站在窗口的蕭十一郎,陪著笑道:“借問大哥,連家的少夫人可是住在這里么?”
一聽到這聲音,沈璧君的眼睛忽然亮了,高聲道:“是沈義嗎?我就在這里,快進來。”
這青衣人正是沈家慶的莊丁沈義,他家世世代代在沈家為奴;沈璧君還未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沈家了。
他聽到沈璧君的聲音,再也不理會蕭十一郎,三腳兩步就奔了過來,推門而入,急忙拜倒在床前,黯然道:“老奴不知小姐在這里受苦,迎接來遲,還望小姐恕罪。”
沈璧君又驚又喜,道:“你來了就好,太夫人呢?她老人家可好?”
沈義道:“小姐遇難的消息,早已傳遍江湖,太夫人知道后,立刻令老奴等四處打聽。今日才偶然聽到這里的店伙說,他們這里有位女客人,病得很重,可是長得卻如同天仙一樣,老奴立刻就猜到他說的可能就是小姐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好在蒼天有眼,總算讓老奴找到小姐了,太夫人若是知道,也必定歡喜得很……。”
說著說著,他自己也似歡喜得流下淚來。
沈璧君更是歡喜得連話都已說不出來。
沈義揉了揉眼睛,道:“小姐的傷勢不要緊吧?”
沈璧君點了點頭,道:“現在已好多了。”
沈義道:“既是如此,就請小姐快回去吧!也免得太夫人擔心。”
沈璧君眼睛望著一直冷冷站在那邊的蕭十一郎,遲疑著道:“現在——不會太晚了么?”
沈義笑道:“秋天的日子較短,其實此刻剛到戌時,何況老奴早巳為小姐備好了車馬。”
沈璧君又望了蕭十一郎一眼。
沈義似乎這才發現屋子里還有個人,陪著笑問道:“這位公子大爺……”
沈璧君道:“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去為我叩謝他的大恩。”
沈義立刻走過去,伏地拜倒,道:“多謝公子相救之恩,沈家莊上上下下感同身受。”
蕭十一郎冷冷地望著他,道:“你是沈家莊的人?”
沈義笑道:“老奴侍候太夫人已有四十多年了,公子……。”
他話還未說完,蕭十一郎突然一把將他從地上揪了起來,左右開弓,正正反反給了他十幾個耳光。
沈義滿嘴牙都被打落,連叫都叫不出。
沈璧君大驚道:“你這是干什么?他的確是我們家的人,你為什么要如此對他?”
蕭十一郎也不理她,提著沈義就從窗口拋了出去,冷冷通,“回去告訴要你來的人,叫他要來就自己來,我等著他!”
沈義捂著嘴,含含糊糊地大叫:“是太夫人要我來的,你憑什么打人?”
蕭十一郎厲聲道:“你這種人殺了也不過分,何況打?你若還不快滾,我就真的宰了你。”
沈義這才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逃到院外又大罵起來。
沈璧君臉上陣陣青白,顯然也已氣極了,勉強忍耐著道,“沈義在我們家工作了四十多年,始終忠心耿耿,你難道認為他也是別人派來害我的嗎?”
蕭十一郎沒有說話。
沈璧君道:“你救了我,我終生都感激,但你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這里呢?”
蕭十一郎冷冷道:“我并沒這個意思。”
他語聲雖冷淡,但目中卻已露出一種凄涼痛苦之色。
沈璧君道:“那么,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雖極力控制,不愿失態,語氣還是難免變得尖刻起來。
蕭十一郎提起雙手,道:“你難道認為我對你有惡意?”
沈璧君道:“你若對我沒有惡意,就請你現在送我回去。”
蕭十一郎沉默了很久,長長吐出口氣道:“現在還不行!”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卻又忍住。
沈璧君咬著嘴唇,道:“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肯送我回去?”
蕭十一郎道:“也許再等三五天吧……”
他忽然推開門走了出去。
沈璧君大聲道:“等一等,話還沒有說完,你不能走。”
但蕭十一郎頭也不回,已走得很遠了。
沈璧君氣得手直抖。
她心里本對蕭十一郎有些歉疚,自己覺得自己實在應該好好補償他、報答他,絕不能再傷害他了。
但這人做的事卻太奇怪、太令人懷疑。最氣人的是,他心里似乎隱藏著許多事,卻連一句也不肯說出來。
桌子上還有蕭十一郎喝剩下的大半壺酒。
沈璧君只覺滿心氣惱,無可宣泄,拿起酒壺,一口氣喝了下去。
沈璧君并不常喝酒。
像她這樣的淑女,就算是賜酒,也是淺嘗即止;她平生喝的酒加起來只怕也沒有這一次喝得多。
此刻這大半壺酒喝下去,她只覺一般熱氣由喉頭涌下,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團火在燃燒著。
但過不了多久,這團火就由肚子里移上頭頂。
沒有喝過酒的人,永遠不知道這種“移動”有多么奇妙。她的頭腦,一下丁就變得空空洞桐,暈暈迷迷的。
她的思想似平忽然變得敏銳起來,其實卻什么也沒有想。
她平時一直在盡量控制著自己,盡量約束著自己,不要失態、不要失禮、不要做錯事、不要說錯話、不要得罪人……。
但現在所有的束縛像是—下于全都解開了。
平時她認為不重要的事,現在反而忽然變得非常重要起來。
她暈暈迷迷地躺了一會兒,就想起了蕭十一郎。
“這人做的事實在太奇怪了,態度又暖昧;他為什么要將沈義趕走?為什么不肯送我回去?”
她越想火氣越大,簡直片刻也忍耐不得。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非快些回去不可,越快越好。
“他不肯送我回去,我難道不能讓別人送我回去么?”
她覺得自己這想法簡直正確極了,簡直連一時半刻都等不得,當下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呼道:“店家……店小二……快來,快來。”
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發出這么大的呼聲。
那店伙好像忽然間就在她面前出現了,正在問她:“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璧君道:“快去替我雇輛車,我要回去,快,快。”
店伙遲疑著,道:“現在只怕雇不到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