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他聽到一陣很勁急的衣抉帶風聲,他一聽就已判斷出這夜行人的輕功顯然不弱。
風聲驟然在前面的暗林中停了下來,接著暗林中就傳出了一個人急促的喘息聲,還帶著痛苦的呻吟。
這夜行人顯然受了很重的傷。
蕭十一郎的腳步并沒有停頓,還是向前面走了過去,走入暗林,那喘息聲立刻就停止了。
過了半晌,突聽一人大聲道:“朋友留步!”
蕭十一郎這才緩緩轉過身,就看到一個人自樹后探出了半邊身子,笆斗大的頭頂上生著一頭亂發。
這人赫然竟是“獨臂鷹王”!
蕭十一郎面上絲毫不動聲色,緩緩道:“閣下有何見教?”
“獨臂鷹王”一只獨眼餓鷹般盯著他,過了很久,才嘆了口氣,道:“我受了傷。”
蕭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獨臂鷹王”道:“你可知道前面有個沈家莊?”
蕭十—郎道:“知道。”
“獨臂鷹王”道:“你背我到那里去,快!片刻也耽誤不得。”
蕭十一郎道:“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我為何要背你去?”
“獨臂鷹王”大怒道:“你——你敢對老夫無理?”
蕭十一郎淡淡道:“是你無禮,還是我無禮?莫忘了現在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
“獨臂鷹王”盯著他,目中充滿了兇光,但一張臉卻已漸漸扭曲,顯然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過了很久,他才嘆了口氣,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掙扎著自懷中掏出了一錠金子,喘息道:“這給你,你若肯幫我的忙,我日后必定會重重謝你。”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這倒還像句人話,你為何不早就這么說呢?”
他慢慢走過去,像是真想去拿那錠金子,但他的手剛伸出來,“獨臂鷹王”的獨臂已閃電股飛出,五指如鉤,擒蕭十一郎的手腕。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獨臂鷹王”雖已傷重垂危,但最后一擊,仍然是快如閃電,銳不可當。
但蕭十一郎更快,凌空一個翻身,腳尖已乘勢將掉下去的那錠金子挑起,反手接住,人也退后了八尺,身法干凈、漂亮、利落,只有親眼見到的人才能了解,別人簡直想都無法想象。
“獨臂鷹王”的臉色變得更慘,嘎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蕭十一郎笑道:“我早就認出了你,你還不認得我?”
“獨臂魔王”失聲道:“你——你莫非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笑道:“你總算猜對了。”
“獨臂鷹王”眼睛盯著他就好像見到了鬼似的,嘴里“嘶嘶”向外面冒著氣,喃喃道:“好,蕭十一郎,你好!”
蕭十一郎道:“你也還不壞。”
“獨臂鷹王”又瞪了他半晌,突然大笑了起來。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起來,觸及了傷處,更是疼得滿頭冷汗,但他還是笑個不停,也不知究竟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蕭十一郎相信他這一生中只怕從來也沒這么樣笑過,忍不住問道:“你很開心嗎?”
“獨臂鷹王”喘息著笑道:“我當然開心,只因蕭十一郎也和我—樣,也會上別人的當。”
蕭十一郎道:“哦?”
“獨臂鷹王”身于已開始抽搐,他咬牙忍耐,嘎聲道:“你可知道你奪去的那把刀是假的?”
蕭十一郎道:“我當然知道,可是你——你怎么知道的?”
“獨臂鷹王”恨恨道:“就憑那三個小畜生,怎能始終將我蒙在鼓里?”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你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所以他們才要殺你?”
“獨臂鷹王”道:“不錯。”
蕭十—朗嘆了口氣,道:“以趙無極、‘海靈子’、屠嘯天這三個人的身份地位,怎么會為了一把刀就冒這么大的險,竟小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何況,刀只有一把,人卻有三個,卻叫他們如何去分呢?”
“獨臂鷹王”不停地咳嗽著,道:“他——他們自己并不想要那把刀。”
蕭十一郎道:“是誰想要?難道他們幕后還另有主使的人?”
“獨瞥鷹王”咳嗽已越來越劇急,已咳出血來。
蕭十一郎目光閃動,道:“這人竟能令趙無極、屠嘯天、‘海靈子’三個人聽他的話?他是誰?”
“獨臂鷹王”用手捂著嘴,拼命想將嘴里的血咽下去,想說出這人的名字,但他只說了一個字,鮮血已箭一般射了出來。
蕭十—郎嘆了口氣,正想先過去扶起他再說,但就在這時,他身子突又躍起,只一閃已沒入樹梢。
也就在這時,已有三個人掠入暗林里。
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獸一樣,有種奇異的本能,似乎總能嗅出危險的氣息,雖然他們并沒有看到什么,也沒有聽到什么,但危險來的時候,他們總能在前一剎那間奇跡般避過。
這種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勝將軍;若是投身江湖,就必定是縱橫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
諸葛亮、管仲他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能夠居安思危,治國平天下。
韓信、岳飛、李靖,他們也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才能決勝千里,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李尋歡、楚留香、鐵中棠、沈浪,他們也都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們才能叱喀風云,名留武林,成為江湖中的傳奇人物,經過許多年之后,仍然是游俠少年心目中的偶像。
現在,蕭十一郎也正是這樣的人,這種人縱然不能比別人活得長些,但死得總比別人有價值得多。
從林外掠入的三個人,除了海靈子和屠嘯天之外,還有個看起來很文弱的青衫人,身材并不高,死氣沉沉的一張臉上全無表情;但目光閃動間卻很靈活,臉上顯然帶著個制作極精巧的人皮面具。
他的身法也未見比屠嘯天和海靈子快,但身法飄逸,舉止從容,就像是在花間漫步—樣,步履安詳,猶有余力。
他的臉雖然詭秘可怖,但那雙靈活的眼卻使他全身都充滿了一種奇異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會對他多看一眼。
但最令蕭十一郎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著的一把刀。這把刀連柄才不過兩尺左右,刀鞘、刀柄、線條和形狀都很簡樸,更沒有絲毫炫目的裝飾,刀還未出鞘,更看不出它是否鋒利。
但蕭十一郎只瞧了一眼,就覺得這柄刀帶著種令人魄散魂飛的殺氣!
難道這就是“割鹿刀”?
趙無極、海靈子、屠嘯天不借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偷換了這柄“割鹿刀”,難道這是送給他的?
他是誰?有什么魔力能令趙無極他們如此聽話?
“獨臂鷹王”的咳嗽聲已微弱得連聽都聽不見了。
海靈子和屠嘯天對望一眼,長長吐出口氣。
屠嘯天笑道:“這老怪物好長的命,居然還能逃到這里來。”
海靈子冷冷道:“無論多長命的人,也經不起咱們一劍兩掌!”
屠嘯天笑道:“其實有小公子一掌就已足夠要他的命了,根本就不必我們多事出手了。”
青衫人似乎笑了笑,柔聲道:“真的嗎?”
他慢慢地走到“獨臂鷹王”面前,突然手一動,刀已出鞘。
只見刀光一閃,“獨臂鷹王”的頭顱滾落在地上。青衫人連瞧也沒瞧一眼,只是凝注掌中的刀。刀如青虹,不見血跡。青衫人輕輕嘆了曰氣,道:“好刀,果然是好刀。”
人已死了,他還要加一刀,這手段之毒、心腸之狠,的確少見得很,連海靈子面上都不禁變了顏色。
青衫人緩緩插刀入鞘,悠然道:“家師曾經教訓過我們,你若要證明一個人真的死了,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先割下他的頭來瞧瞧。”
他目光溫柔地望著屠嘯天和海靈子,柔聲道:“你們說,這句話可有道理么?”
屠嘯天干咳子兩聲,勉強笑道:“有道理,有道理……。”
青衫人道:“我師父說的話,就算沒道理,也是有道理的,對嗎?”
屠嘯天道:“對對對,對極了。”
青衫人吃吃地笑了起來,道:“有人說我師父的好話,我總是開心得很,你們若要讓我開心,就該在我面前多說說他的好話。”
小公子,好奇怪的名字。
這青衫人居然叫做“小公子”?
看他的眼睛,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可知道他年紀不大,但已經五六十歲的屠嘯天和海靈子卻對他客客氣氣、恭恭敬敬。
看他的樣子好像很溫柔,但連死人的腦袋都要割下來!
瞧瞧!
蕭十一郎暗中嘆了口氣,真猜不出他的來歷。
“徒弟已如此,他師父又是什么樣的角色呢?”
這簡直令人連想都不敢想了。
只聽小公子道,“現在司空曙己死了,但我們還有件事要做,是嗎?”
屠嘯天道:“是。”
小公子道:“是什么事呢?”
屑嘯天瞧了海靈子一眼,道:“這——”小公子道:“你沒有想到?”
屠嘯天苦笑道:“沒有。”
小公子嘆了口氣,道:“憑你們活了這么大年紀。競連這么點事都想不到。”
屠嘯天苦笑道:“在下已老糊涂了,還請公子明教。”
小公子嘆道:“說真的,你們倒真該跟著我多學學才是。”
屠嘯天和海靈子年紀至少比他大兩倍,但他卻特他們當小孩子似的,屠嘯天他們居然也真像小孩子般聽話。
小公子又嘆了口氣,才接著道:“我問你,司空曙縱橫江湖多年,現在忽然死了,是不是會有人要覺得懷疑?”
屠嘯天道:“是。”
小公子道:“既然有人懷疑,就必定有人追查,司空曙是怎么會死的?是誰殺了他?”
屠嘯天道:“不錯”。
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道:“那么,我再問你,司空曙究竟是誰殺死的?是誰殺了他?”
屠嘯天道:“除了小公子之外,誰還有這么高的手段?!”
小公子的眼睛忽然瞪了起來,道:“你說司空曙是我殺的?你看我像是個殺人的兇手嗎?”
屠嘯天楞住了,道:“不——不是——”小公子道,“不是我殺的,是你嗎?”
屠嘯天擦了擦汗,道:“司空曙與我無冤無仇,我為何要殺他?”
小公子展顏笑道:“這就對了,若說你殺了司空曙,江湖中人還是難免要懷疑,還是難免要追究。”
海靈子忍不住道:“我也沒有殺他。”小公子道:“你自然也沒有殺他,但我們既然都沒有殺他,司空曙是誰殺的呢?”
屠嘯天、海靈子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了。
小公子嘆息道:“虧你們還有眼睛,怎么沒有看到蕭十一郎呢?”
這句話說出,蕭十一郎倒真吃了一慷:“難道此人已發現了我?”
幸好小公子已接著道:“方才豈非明明是蕭十一郎一刀將司空曙的腦袋砍了下來,他用的豈非正是‘割鹿刀’!”
屠嘯天眼睛立刻亮了,大喜道:“不錯不錯,在下方才也明明看到蕭十一郎一刀殺了司空曙,而且用的正是‘割鹿刀’,只是年老昏花,竟險些忘了。”
小公子笑道:“幸虧你還沒有真的忘了,只不過——司空曙雖是蕭十一郎殺的,江湖中人卻還不知道,這怎么辦呢?”
屠嘯天道:“這——我們的確應該想法子讓江湖中人知道。”
小公子笑道:“一點也不錯,你已想出了用什么法子嗎?”
屠嘯天皺眉道:“一時未想出來。”
小公子搖了搖頭,道:“其實,這法子簡單極了,你看。”
他的刀突又出了鞘,刀光一閃,削下了塊樹皮,道:“司空曙的血還沒有冷,你趕快用他的衣服,蘸他的血,在這樹上寫幾個宇,我念一句,你寫一句,知道嗎?”
屠嘯天道:“遵命。”
小公子目光閃動,道:“你先寫:割鹿不如割頭,能以此刀割盡天下人之頭,豈不快哉,豈不快哉……然后再留下蕭十一郎的名字,那么普天之下,就都知道這件事是誰干的了,你說這法子簡單不簡單?”
屠嘯天笑道:“妙極妙極,公子當真是天下奇才,不但奇計無雙,這幾句話也寫得有金石聲,正活脫脫是蕭十一郎那廝的口氣。”
小公子笑道:“我也不必謙虛,這幾句話除了我之外,倒真還沒有幾個人能想得出來。”
蕭十一郎幾乎連肚子都氣破了。
這小公子年紀不大,但心計之陰險,就連積年老賊也萬萬比不上!若讓他再多活幾年,江湖中人只怕要被他害死一半。
只聽小公子道:“現在我們的事都已辦完了嗎?”
屠嘯天笑道:“總算告一段落了。”
小公子嘆了口氣,道:“看你們做事這么疏忽,真難為你們怎么活到現在的。”
屠嘯天干咳兩聲,轉過頭去吐痰。
海靈子面上已變了顏色,忍不住道:“難道還要將司空曙的頭再劈成兩半?”
小公子冷笑道:“那倒也用不著了,只不過蕭十一郎若也湊巧經過這里,看到了司空曙的尸身,又看到樹上的字,你說他該怎么辦呢?”
海靈子楞住了。
小公子悠然道:“他可不像你們這么笨,一定會將樹上的字削下來,再將司空曙的尸身移走,那么我們這一番心血豈非白費了么?”
屠嘯天的咳嗽早已停了,失聲道:“不錯,我們競未想到這一著。”
小公子淡淡道:“這就是你們為什么要聽我話的原因,因為你們實在不如我。”
屠嘯天道:“依公子之見,該當如何?”
小公子道:“這法子實在也簡單得很,你們真的想不出?”
屠嘯天只有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