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眼圈一紅跟著落淚,自打落地就少眼淚,這會怎么忍得住,眼淚卻比秋娘止得快些,反拍了她的背寬慰起她來:“娘莫哭,我這不是好好的。”
秋娘是看過她才哭的,知道她確沒挨凍受餓,心里這才好受了些,若是她受得苦楚,這會兒怕是要暈過去,看了露在外頭的手跟臉還不放心,又來回摩挲她的胳膊背后,知道身上沒傷,吊著的一口氣兒,這才松下來。
石桂家里來了人,春燕那里端了許多點心果子出來,除了尋常屋里吃的那些楊梅橙片、杏桃瓜仁,還有白櫻桃白桑椹兩碟子,又切了兩瓣白甜瓜來。
秋娘再沒成想女兒當了丫頭還能有這些東西拿出來待客,倒吃了一驚,便是過年鄉下也沒這個吃法,縮了手腳下不住看著女兒,倒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秋娘一向老實溫馴,見著石桂接了碟子謝過淡竹,又讓她告代謝一聲春燕,替她們燒茶倒水,又剝瓜仁核桃擺到盤上遞過來吃,只覺得女兒跟在家時不同了。
“娘怎么光看著不吃。”石桂知道秋娘拘謹,拿了一個喂到她嘴里:“娘吃罷,這些個我也還情的。”
秋娘這才張嘴含了一個,卻怎么也咽不下去,嘴里應得兩聲,才要掉的眼淚也給忍了回去,嚼了核桃仁拉住她嘆氣,爹娘不在身邊,她可不得處處周到,又謝了淡竹一聲,這才說起家中事來。
石桂賣身的那四兩多銀子,派上大用處,一家子緩過勁來,石頭的腰傷將養著,喜子的咳癥也好了,秋娘到外頭去采茶,家里今歲沒養蠶,只種了稻子,還回原來那家去織綢,光拿工錢。
石桂一聽心里就嘆,去歲蠶僵,這一地都沒出多少絲,今歲要是出了蠶,定能賣個高價,可這兩個老實慣了,蠶僵一回就怕了,那攢錢買織機花樓的事兒也就成不了了。
石桂不是沒想過,早幾年豐收那會兒,賣掉田地房屋,一家子搬到鎮子里住,做些小本生意也能成,秋娘做得一手好糕團,水磨團子一碗也得七八文,光是種地一年到頭的看天看時,累上整年,也過不了一個好年。
可人哪離得故土,便聽說村上有人到外頭賺了錢來,也只嘆別家腦子靈便,卻沒想過自個兒也去掙一掙。
既能來往,石桂就想著慢慢勸他們,她自家也要開財路,花兒不能掐竹筍將下市,沒能接上的東西,打絡子做繩結也成,早一天攢出贖身的錢來,她就早一天重得自由身。
秋娘見著女兒吃得好穿得好,倒不語了,石桂忙前忙后,又是勸吃又是勸喝,等見著秋娘干坐著不開口,這才停下來,挨了她:“怎么不把喜子也帶來。”
“等他大些,再帶了來看你。”秋娘摸摸她,包裹里抖開一條細棉布的染花裙子,給石桂比一比,正是這時候穿的,這是家里才有了余錢,就想著給她裁衣裳了。
石桂又問起收到喜子的小褂子沒有,秋娘好容易收了淚,鼻頭一酸:“你在外頭總歸艱難,還想著做這些東西。”
村里劉家的閨女,原來就是當丫頭的,家里蓋了房子買了地,都成了富戶了,這才把女兒贖出來,如今石桂賣進了宋家,比原來劉家丫頭當差的人家更好,村子里一個個的泛酸,看著陳娘子送東西回來,就說石頭縫開出一枝金桂花來,石家可不眼看著要發達了。
秋娘哪里受得住這個,石頭悶頭干活,她在家漿洗做活,聽見別個路過都要嚼了兩聲,氣的一向好性的摔了門罵:“村里哪家沒遭災,一樣是賣女兒,我家丫頭總有回來的一日!”
秋娘自來沒同人紅過臉,罵聲也不響,石頭更是一樣,甩開膀子干活是成的,罵架再不去沾,倒是于婆子坐在門邊曬太陽嚼舌頭根:“吃了這許多年閑飯,也是她該報償了。”
轉了身又罵石桂沒良心,人人都有東西,偏她的差著些,知道她們要往鎮上來,說了幾百句,讓秋娘扒拉些好東西帶回去。
石桂再沒想到還有賣了女兒也攀比的,知道秋娘不好過,只裝著興興頭頭模樣的問喜子去讀書了沒有。喜子五歲了,這會兒跟著讀書也不算晚,村子里讀書有規矩,農忙的時候就放課,姚夫子在村里呆了這許多年,學生越收越少,喜子過去讀書,該當是高興的事兒。
石桂走的時候說了好幾回,原來家里就說過往后要讓喜子讀書的話,往后能中最好,不說當大官,總能免賦稅,若是不在,能識得些字在村里就叫人高看一眼。
既是石桂的賣身銀子,便依著她說的去問了,于婆子想攔也沒能攔住,她還想著秋娘能多生兩個,往后才是勞力,又不是那等富裕人家,能供子弟讀書。
這回是秋娘硬氣起來,可還是沒能讀成:“姚夫子開春就病了,學堂都斷了課。”課是早就斷了的,飯都不吃不飽了,還想什么讀書的事兒,姚夫子眼看著就要不好,信往來縣里寫了許多日子,也沒再派個教諭下來。
于婆子得意洋洋,省下一筆束修錢來,嚷嚷著要扯布給自個兒做身壽衣裳,秋娘氣得夜里直哭,卻怎么也不肯動賣了石桂的錢,這才自個兒出去采茶,用這錢來給于婆子做壽衣。
這番進城來,就是說要給她扯布的,于婆子看見有了布錢,又要打兩銀簪子,說要給她壓棺材,口里半點兒沒有忌諱,說她半截埋黃土的人了,還有甚個不好說的。
可這番口舌不能說給石桂聽,只告訴她村子里好了許多,可沒個兩年也緩不過起來,又嘆一聲:“等著再攢些年的錢,就把你贖出來,還回家來,里頭過得再好,你也得看眼色吃飯。”
石桂把臉埋到秋娘襟前,許多年沒這么撒嬌了,秋娘把她摟在懷里不住拍哄,石桂再問些家里如何營生的話,說上兩句就拐著彎兒問他們可去過城里,又說三月三日放假出去,見著各色玩物:“那水磨團子,還沒娘裹的餡兒味足調好,一碗卻得十文錢,支個攤兒就能賣的,似咱們家過年做得那些,也能賣上百來碗呢。”
秋娘只當她是孩子話,到城里討生活豈是易事,還當她是饞團子吃了:“只記著給你做衣裳,倒沒想著做點吃食來。”她一面說一面嗔了丈夫一眼,才還惴惴的,這會兒又笑起來,看著老成的,也還是孩子,摸摸她的面頰:“你爹往后就跟人跑船運木頭了,想著總歸能常來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