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飛白走過回廊,忽然看見池水里自己的倒影,無法掩飾的憔悴和蒼白。
他想了想,問:“當初文刺史的房間在哪里?”
這是刺史府,文臻住過。張鉞搬進來后,為表尊重,并沒有住進文臻住過的后院。
林飛白進了文臻閨房,她的妝臺還在,里頭胭脂口脂還有。
林飛白打開妝奩盒,凝視了一陣那些胭脂水粉,并沒有動文臻用過的那些,而是開了一盒全新的,稍稍抹了點粉,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忽然想起當年在留山,被逼扮成女子的往事。
他唇角綻開一抹淺淺笑意。
片刻后,剛剛陷入慌亂的湖州百姓,在大街上看到了衣甲鮮明,氣色良好的林都尉。
謠破滅,騷亂立止。
林飛白對于眾人關心的詢問微笑以對。
“……無妨,只是刺史大人逼我下城休息一陣。”
“這就去和刺史大人換防。”
“大家放心,我在城在,我不在,城也在。”
……
林飛白再上城頭,這一次一立就又是一日夜。
……
川北,一路狂飆的潘航軍隊,忽然遇上了一道紅色的墻,那些紅衣的闊劍劍手,劍如高山,攔在了他與湖州之間最后百里路途上。
……
在離湖州不遠的官道上,周沅芷不顧一切在奔馳,師蘭杰一臉無奈追在她身后。
“周小姐!你不愿回京就不愿回京,你別逃啊——”
……
“轟。”
一發炮擊中了城墻,那一處已經經過了精準打擊,終于被這一發炮彈摧毀大半。
站在那里的林飛白,本可以躲開,不知為何,慢了一步。
親兵不顧生死地撲過來,壓在他身上,好半晌,煙塵漸漸散去,士兵們涌上來,七手八腳攙扶起林飛白。
“都尉你怎樣了!”
“都尉你沒事吧!”
林飛白睜開眼,這一霎他眼眸里無盡的黑,黑到沉沉不透光。
像霾云在天際聚攏,等待下一刻永恒的黑暗。
半晌,他搖搖頭,輕聲道:“沒事。”
士兵們看他確實還好的模樣,也便散開,城墻塌了一塊,必須立即堵住。
林飛白掙扎著站起來,將一直捂住下腹的手微微挪開。
輕甲已經破碎,手上一片殷紅,他順手在墻上擦,墻上的血卻更多,手上的紅也更多了。
半晌他苦笑一聲,抬眼望向前方。
現在應該是又一日的黎明,可是他眼底,卻只是一片黑,一片濃重的,似乎永遠無法破開的黑。
他看不見了。
不見這城下萬軍,不見這浩浩青天,不見這滄桑城墻,不見那已經再觸摸不著也的最美的未來和最可愛的人。
他依舊面如霜雪,步伐穩定,在所有帶著仰慕和愛戴的眼神注視下,走到城上角樓一側,有親兵過來要伺候,他擺擺手,輕聲道:“我休息一會兒。”
這是他一生所說的最后一句話。
人群散開,他靠墻坐了下來,一腿微微支起,手擱在腿上,另一只手,無力地垂下來。
看起來便是一個非常閑適淡定的姿勢,看起來真的只是休憩一會兒。
他一生謹嚴端正,處處要和散漫的燕綏做對,從未做過這樣的姿勢,然而現在他必得做出這模樣,然而現在他忽然發覺,原來這樣真的很舒服。
全身和內腑的火燒般的疼痛都已經漸漸淡去,身體忽然變得很輕,聲響在遠去,世間的一切都在離他而去。
唯有腦海里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潮水般逆卷沓來。
一忽兒是綁在床上戒毒,于蝕骨的苦痛里聽鐵鏈錚錚作響,熬那世間最長的夜,忽然有人拖了板凳來,聲音甜美:“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一忽兒是三人共坐,一點燈火,半盤零食,聽那小板凳上的少女,說那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紅樓夢,時不時互嗆幾句聲。
一忽兒化為溪流水上,那大家閨秀和他手攙手,兩人都只有一只腳完好,便各自蹦著,像一對狼狽的青蛙。她說:“瞧,我們連蹦都這么心有靈犀。”
一忽兒卻又幻化了雪白花墻,墻上覆蓋青瓦,每次晨起練劍經過那道墻,便忽然會有一支花撩上他鼻尖,卻總是只見花不見人,他若不理,那花就輕輕一撩,他若撥開,那花便倏忽消失,伴隨墻那邊一聲輕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總被無情惱。
那些或秾艷或清淡的畫面都漸漸遠去,最后化為軍旅帳篷里那廝纏一夜,泛著芍藥香氣的被褥里探出雪白的雙臂,顫顫地摟住了他的脖子,那個聲音在他耳側一遍遍說:“但為君故,無所不拋。”
無所不拋啊……
沅芷,你想必在回京的路上了吧?但望以后天京的霜雪季節,有人記得為你加衣。
有些話終究沒來得及說,有些禮物終究再來不及贈出,但是此刻我卻是慶幸的,若我說了,贈了,你還怎么拋呢?
忘了……我吧。
他緩緩垂下眼睫。
一直抓著劍的手,微微一松。
長劍嗆然落地。
城外的風攜著雪撲過高高城墻,撲向他的臉龐。
再靜靜停留。
炮火在升騰,巨石在飛翔,城墻不斷顫抖,周圍的人在又一波攻擊中奔走,高呼喊叫,每個人經過閑閑坐著的林都尉身側,都會看一眼,憐惜著他的疲倦,慶幸著他一直在,再滿腔勇氣地投入到激烈的戰斗中去。
那一處靜坐的人影,漸漸覆滿了霜雪,長長的眼睫,都一片簌簌銀白。
不落。
城墻上忽然人影一閃,有人高喊著“我是林都尉親兵!”舉著林飛白的令牌,爬上城來,身后還背著一個人。
城頭守衛認得他是林都尉的親衛,便都讓開,他背上那女子一落地,便向守軍人群中沖去。
周沅芷心急地撥開一個又一個疲倦的,鐵甲覆蓋全身的士兵。
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在人群中穿梭,瘋狂尋找,不管那追在身后的箭雨和炮火。
林飛白在城上,林飛白為什么不在城上!
身后有人呼喊,她聽不見,也不想聽。
……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前方,角樓之旁,風雪之中,有人靜靜坐著,一腿支起,手閑閑地搭在膝上,微微垂著頭,似乎只是睡著了。
如此靜謐,以至于來往經過的人無人打擾。
周沅芷卻在一霎之間心肝俱裂。
她看見他睫上的積雪,半邊臉都被碎雪覆蓋,不化也不落。
看見有人經過他身側,一個踉蹌,險些栽他身上,而他一動不動。
恍如天地驟靜,炮火遠去,雄城在這一刻靜默,而穹頂之上旋轉的飛雪,無聲無息地壓下來。
天旋地轉里,她幾乎忘記身在何處,此乃何時,而自己是誰。
騙子……
你說要我等你回來的呢……
你說有話要和我說的呢……
你怎么能食呢……
……
仿佛過了一生那么漫長。
她慢慢地挪動腳步,一步一步,到了他身側。
跪下,跪在滿是積雪和泥濘的冰冷的石地上,伸開雙臂,緩緩摟住了他的腰,輕輕將頭,擱在他肩上。
觸及的是仿佛亙古不能熱的冰冷。
她靜靜地抱著,靠在他肩上,生平第一次沒有再遭遇他的避讓和推拒,她想,應該是開心的,可為什么熱淚那樣無休無止地流,潺潺落在他肩,最后凝成冰雪。
就這么凍在一起吧,不要起來了,凍成一對雕塑,在這湖州的城墻上,生生世世,永不化凍。
也算在一起了。
無意中碰到了他另一只垂下的手,有什么東西滾落下來,細微地叮當一聲。
是卷草。
周沅芷久久地盯著那個小小的指環。
她聽說過這個東西,也見過,羨慕過,肖想過,后來也便不想了。
然后在此刻,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她凝視良久,拿起那個小小指環,慢慢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飛白。
你是要留給我,是嗎?
不管你是不是要留給我,總之此刻,我戴上了。
反正你再也拒絕不了了。
周沅芷又撿起那落地的劍,握緊,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城頭。
滿臉黑灰的張鉞,有點詫異地看向她,正要問什么。
卻見她橫劍于城墻上,對著城下萬軍,平靜地道:“周沅芷。”
“林飛白未亡人,特來守城。”
……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