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不是西市的劉老二嗎?經常來賣草藥的那個?他……他不是突然失蹤了嗎?”
他一說,旁邊也有人驚叫起來,道:“這……這好像是我去年死了的叔叔!他!他早已下葬了的!”
還有人叫:“有娃娃!這里有更多的娃娃!”
周大夫又認出一個,抖著聲音道:“這個孩子前兩個月我還見過……城隍廟里的小乞丐……啊,這個,這個好像是周二嫂家的……周二嫂!”
一聲女子的慘叫,有個婦人忽然嚎哭著跳進那坑里去了。
眾人都立在當地,比先前在花田樓看見嬰尸時更大的恐懼漫上心頭,他們直勾勾地盯著那地底場景,直如地獄忽臨眼前,而這黑獄的陳設,這翻出的泥土和各種各樣的骨殖,完全可以看出,這絕不能是臨時布置,這里的累累白骨,滲著血的泥土,永遠散發著積壓的腥氣的磚石,都證明了,這里經年從事著人間最黑暗的勾當。
文臻看著底下,雖然早有猜測,依舊渾身發冷。
是啊,黑獄為什么這般血腥可怖?不過是一個易家,自家的刑堂,管束嚴格,能有多少背叛的人?能形成這積年累月的血池?犯小過的,懲戒而已,犯大罪的,殺了了事,又何須整飭得這般陰森可怕?
是因為黑獄不過是障眼法,傳出求救呼聲便可以推給刑堂。是因為故意要讓它顯得黑暗血腥,好令人畏懼退避三舍。
世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天星臺,卻不知道天星臺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勾當,在黑獄之下。
黑獄之下,此刻已經成了長川百姓的認尸大會。
無數人嚎哭,無數人怒罵,還有很多人跳下坑中,盲目而痛苦地尋找,冰冷的雙手,扒在鮮血和白骨之間。
這個世界并沒有傳說中能將尸體化盡的藥物,而且易家也需要尸首用作各種試驗用處。易家為了研究自家的病因和尋找解法,連自家的孩子都不放過,又怎么會不舍得對主城百姓下手?
當初平云夫人怨恨之下,曾經說漏了一句話,令文臻和燕綏懷疑,城中傳說的孩子失蹤,是不是和易家有關。
后來讓人查問,才發現長川主城多年來,人口失蹤率一直很高,先是流浪漢乞丐妓女之類的下等人極易失蹤,這些人一般無親無故,無人追索,失蹤也就罷了,后來失蹤人口就越來越多,到了后來,易勒石出事前后,城中孩子失蹤人數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以至于文臻和易人離先后進城的時候,都遇見了尋找孩子的情況。
這時間節點太過巧合,而易勒石后期為了自己的病,行跡近乎瘋狂。在長川,除了易家,實在也沒有別的人能夠這樣不動聲色,長年累月,擄掠人口而不被發現。
一開始燕綏去了天星臺尋找線索,卻發現了平云夫人的畸形的女兒,摸到了這個秘密,而理刑長老最大的錯誤,或許就是將易秀鼎帶去了黑獄,讓燕綏親自去了一趟黑獄,以他機關大師的絕佳耳力,聽出了黑獄之下還有更大的空間。
今夜,除夕之夜,易家醞釀了兇狠的反撲,而燕綏,一手撕開了黑獄之下的第八層。
想要賊喊捉賊將罪惡扣在燕綏文臻頭上的易家,被兩人一反手就掀了回去。
而此刻,同樣的黑紅色煙火,升騰在城門之外。
時間回到一刻鐘之前。
林飛白帶著周沅芷,一路驅馳,終于沖到主城之外。
但他在還離主城之外三里便不得不停馬,看著前方黑壓壓的陣營,臉色鐵青。
還是來遲了一步。
金麒軍果然如他所料,前來包圍了長川主城,一旦給他們入了主城,里頭易家大院,加上全城對朝廷都有敵意的百姓,燕綏那幾千人,就等于滴水入洪流,分分鐘要被卷滅!
林飛白眼一掃,就看出那陣營人數,應該并沒有十萬,范不取分兵了。
但是分兵也還有一半以上的人數,這又不是奇襲戰,兩邊門一關,從軍到民,全是敵人,怎么打?
但再急也沒有用,大軍橫亙在此,他插翅也飛不過去。
拼命趕路,想在大軍到來之前讓文臻撤出,但他現在只想趕緊入城。
他猶疑地看一眼懷里的周沅芷,想叫她找個地方自己藏起來,一眼之下,身子一僵。
周沅芷靠著他的胸膛,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風帽下她臉色微微有些蒼白,顯得頗為疲倦。只是這大小姐的端莊簡直滲入骨髓,便是馬上睡著了,也盡量維持著姿態端正,這就睡得不大舒服,她眉頭微微皺著。
林飛白看著那皺著的眉和睡著也分外端正的姿態,總覺得就這樣叫醒她好像有點不大人道。
因為他微微一動,周沅芷也微微一歪,靠向他的脖子,溫熱清甜的香氣,撲在他耳側。
林飛白的耳朵又燒起來了。
他僵著肩,不敢轉頭,豎起一個手指,輕輕擋在自己脖側。
周沅芷渾然無所覺,便靠在他這一根手指上。
林飛白盯著自己那根手指,一時又覺得這動作也很蠢。
然后他回頭,看向身后黑暗,另一只手按在身后劍鞘上。
他的另一只手,也已經能動一些了。
黑暗中無聲走出來的卻是師蘭杰,對他做了個稍安勿躁動作,并輕輕牽著他的馬向后退。
林飛白先是一喜,隨即愕然,而師蘭杰看見他也是先是一喜,隨即愕然。
侯爺去一趟金麒大營,還帶了個女人回來?
忍不住要抬頭看看天是不是太陽出來了。
又忍不住看看那女子是誰,似乎在睡覺,但師蘭杰是個成熟男子,也有過幾段風流史,只看一眼,便覺得,那女子那睡姿雖然特別美好誘人,但正常人是不可能在這種姿勢下睡著的。
他心生警惕,上前一步,正要試探,忽然“熟睡的”周沅芷悄悄睜開一只眼睛,向他眨了眨。
她容貌氣質都大氣優雅,這一眨眼卻俏生生的,似雪地火狐一般靈動嬌艷。
這一瞬間師蘭杰忽然想到了文臻。
那種骨子里的小狡猾,有點像。
師蘭杰有點想笑,趕緊忍住,退后一步,當什么都沒發生。
他抬頭看天際飄來的懸空燈,打算趁這些燈都發揮作用之前,趕緊先許個愿。
讓侯爺離開文大人那棵只為別人開花的樹吧,可別在一根樹杈上吊死了。
讓侯爺快點看見別的花兒吧,比如眼前這個就不錯,狡猾得和文大人有點像,看起來還比她端莊……總比神劍給侯爺安排男人相親要好。
阿彌陀佛,無量天尊!
許完愿,周沅芷也“醒來”了,非常從容自在地下馬,在林侯最重要的家將面前,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淑女風范。
師蘭杰也對她表現了尊敬又略帶親熱的態度,作為對第一個成功貼身接近林侯的女性的微妙的贊許和鼓勵。
兩人相視而笑,瞬間完成了心機護衛和心機追求者之間的默契交流。
林飛白全程目視城樓,目光焦灼。
師蘭杰將他拉到安全隱蔽處,忽然輕聲一笑道:“侯爺,先前殿下和我說,今夜除夕,侯爺奔波辛苦。不過他也不會讓你白跑白吃苦,自有大禮送上。一份您已經收了,還有一份……他一指前方:“是請您看煙花。”
此刻,金麒軍大軍中,前方戰士雖然在攻城,后方很多戰士卻對攻打自己的城池并不投入。他們對著那滿天黃燈,低下頭,雙手合十,行了一個本地百姓在懸空燈下都會做的許愿禮。
長川人覺得在燈下許愿愿景最易實現。
就在那萬眾虔誠許愿的時刻。
他們頭頂的懸空燈上,忽然紛紛墜下極小的物件,那些東西在黑夜里幾乎讓人看不清,大多數士兵還在仰頭看著。
師蘭杰忽然一抬手,發出信號。
燦亮的煙花在空中炸開。
照亮那些墜落向金麒士兵的小東西。
金麒士兵這回看見了,但是那東西太小,太輕,一看就沒什么殺傷力,給人感覺像是懸空燈上落下的浮塵,因此也就沒有人躲避。
但隨即他們便駭然四望。
煙花一炸,城頭之上,角樓、牒垛、曠野、亂草、枯樹之中,所有能夠藏人的地方,嗡聲不絕,破空連響,無數箭矢,直奔向天!
向著那些已經被照亮的墜落的小東西。
如同先前易家黑獄上空發生的一樣。
懸空燈里頭黏著的雞心掛件里,早已藏好了小型火彈子,經過精密的計算,懸空燈飄到大軍上方時,黏膠被烤化,雞心吊墜掉落。
但是因為外頭有一層木頭包裹,不經過碰撞難以發揮最大的效果,因此善射的林飛白手下,以及金吾衛里所有神射手,都已經早早分散潛伏在長川主城城門上下,所有箭不向著人,只向著那些飄落的一顆顆心。
就算射不準,這些箭呼嘯飛射產生的互相沖撞,也能夠將里頭火藥震動催炸。
“轟!”
下一刻,就是人仰馬翻,火黑焰紅。
幾乎和城內黑獄被炸同時,剎那間城外平原之上,金麒軍猝不及防遭受了黑火藥無情的收割。
那些小小的顆粒,躍出精巧的雞心,在空中、地上,人群里,爆開一朵朵赤焰之花,花瓣舒展之處,便是鮮血和斷臂殘肢,和不斷迸濺開來的染了斑斑血痕的黧黑的土,灰塵和煙氣混雜成一片片灰黃色的幕墻,當頭向人罩下,再被下一朵怒綻的大麗花沖散。
幾乎立刻,鐵甲洪流便遭受了幾乎毀滅性的打擊——范不取為了爭取時間,帶來了全部的騎兵和少量的步兵,馬匹受驚后狂奔亂躥,造成了比火藥彈更大的傷亡。
那些燈飛得很分散,因此落下的火彈子也十分分散,且毫無規律,無法做出任何準備和應對,無法靈活變陣的軍隊遭遇這樣隨機的火力打擊,后果遠超城門上架炮往下轟。慘叫聲,怒喝聲,馬匹的嘶鳴和瘋狂的大喊,在此起彼伏的震裂聲里一陣陣響起又一陣陣被吞沒。
而在城池的另一端,和這里遙遙相對的易家大院里,也同時化作修羅場,和這刻的鮮血和爆炸呼應。